东边的天空刚泛起鱼肚白,晨霜便裹着寒气落下来,在青竹村口的老槐树上结出层薄冰。
苏惜棠刚跨出竹屋门槛,就见小桃蹲在石碑前,指尖正轻轻拨弄一堆黑黢黢的纸灰。
那纸灰里混着半片未烧尽的残页,边角还沾着焦痕,却让小桃的手指猛地抖了抖。
娘子您看。小桃抬头时眼眶泛红,声音发颤,这是《简明草药录》第三卷的纸——我认得的,去年您教我抄书时,说过第三卷专门记治疮痈的方子。
这纸边的折痕......是他亲手折的。她指腹抚过残页上一道浅痕,李叔公总说老眼昏花,折了角才找得到页。
苏惜棠蹲下身,借着晨光看清残页上的字迹——确实是李叔公的笔迹,他总爱在二字旁画朵小莲花。
纸灰里还零星散着几截香根,混着未燃尽的艾草,空气里飘着焦苦的药味。
三县郎中联署的帖子,今早送到了程家茶棚。程七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抱着一叠染了墨的竹片,眉峰紧拧,说咱们用治病,那灵泉是妖物所化,要报官查禁。
为首的是永安县医正周明远,他在帖子里写......她顿了顿,将最上面的竹片递给苏惜棠,以药惑民,坏我大齐医道根本
竹片上的字迹力透纸背,最后几个字被墨晕染开,像团化不开的脏泥。
苏惜棠指尖摩挲过那些字,忽然有片落叶飘下来,轻轻落在她肩头。
她抬手指尖一拂,落叶打着旋儿坠进纸灰堆:冬寒将至,瘫了三年的秦五爷还在等针。
老吴头的牛车一声停在旁边。
他昨夜没合眼,眼下乌青,却仍举着刻刀在车板上雕琢——原本装粮的牛车已改作流动药棚,四根木柱支起蓝布篷,四角挂着程七娘新制的聚光花灯,灯油是用空间里的灵稻壳熬的,燃起来亮得能照见人影。
新刻的誓词。老吴头用袖子擦了擦刻刀,露出车板上刚完工的八个字:病不分贵贱,药不问来路。他粗糙的指腹抚过字迹,昨儿后半夜我想,从前立愿誓台是为了让村民信规矩;如今这药棚......得让他们信人心。
小桃抱着药筐从药庐跑过来,发辫上沾着碎草药:娘子,抗风寒的雪顶红只剩半筐了!
前儿给西头老赵家小娃治咳嗽用了两把,今早上又有三户来讨......她咬着唇,眼尾泛红,若连诊都开不起,还谈什么仁心?
苏惜棠伸手按住她发颤的手背,另一只手摸向颈间的玉佩。
翡翠触手生温,她闭了闭眼,轻声道:那就让空间里的九叶黄精提前出苗。话音未落,玉佩微微发烫,她能感觉到灵田里那片黄精地正泛起青光——原本要等开春才成熟的药草,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芽,叶片上凝着的灵露,每一滴都能抵得外界十滴药汁。
当夜子时,村口的老槐树被火把照得通亮。
苏惜棠站在流动药棚前,蓝布篷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四角的花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团烧不尽的火。
今起七日,百病夜诊。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撞进每个人的耳朵,不论流民乞儿、刑徒逃户,皆可来治。
药费?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缩着脖子的老妇、抱着病孩的汉子,还有躲在树后的小乞儿,一盏灯油,或一句真心话。
话音刚落,山路上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几个村民抬着块门板冲过来,门板上躺着个少年,浑身裹着破布,露在外面的皮肤布满溃烂的疮口,像被滚水烫过又撒了盐。
最前排的村民喘着气道:在村外山坳里捡的,他......他眼睛蒙着黑布,可我们解开看......他喉结动了动,是盲的,眼珠子早没了。
程七娘上前两步,借着火光看清少年腕间的刺青——三朵并蒂莲,是太医院试药童的标记。
她瞳孔骤缩,转头看向苏惜棠:这是太医院试药童的典型症状......他怎会在此?
苏惜棠没说话。
她伸手取下颈间的玉佩,指尖轻轻按在玉佩上,灵泉的凉意顺着血脉涌上来。
她转身从药棚里取出个青瓷碗,揭开覆着的粗布,碗底沉着层雪白的药粉——那是用空间里的灵泉泡了三年的冰肌散。
夜风吹起她的衣角,她望着少年溃烂的皮肤,又看了看人群里那些攥着灯油、攥着皱巴巴真心话的村民,忽然笑了笑。
她舀起一勺灵泉,倒入盛着冰肌散的碗里,药粉遇水即融,泛起层淡青色的雾气。
把他抬进来。她轻声说,指尖悬在少年额头上方半寸,灵泉的雾气裹着药香,缓缓渗入他溃烂的皮肤。
苏惜棠的指尖刚触到少年溃烂的额头,那少年突然剧烈抽搐起来!
他裹着的破布簌簌掉落,露出胸前成片的紫斑,喉间发出嘶哑的喊叫:别烧书!
她说的没错......草根也能救命!
这一声喊像块烧红的炭,地砸进人群。
小桃手里的药筐落地,碎草药撒了满地;程七娘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蓝布篷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将她的倒抽冷气声撕成碎片;老吴头握着刻刀的手猛地一抖,刀尖在车板上划出道深痕——正是病不分贵贱贱字,被豁开半道口子。
护着药棚!关凌飞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箭。
他原本立在苏惜棠身侧,此刻已旋身挡在她面前,腰间短刀抽出半寸,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山林。
晨雾未散的林子里,几株老松的枝桠微微晃动,有片松针擦着他耳畔坠地,带着极淡的墨香——是追踪者常用的隐息散。
他忽然撮唇吹了声短促的呼哨。
一声清唳划破夜空,光翼鹰从药棚顶的蓝布后冲天而起!
这只被关凌飞驯了三年的白鹰展开翅膀足有两丈宽,尾羽在火光里泛着珍珠似的光泽。
它盘旋两圈,突然收拢翅膀俯冲,利爪精准地勾住林子里某片晃动的衣角——
放手!一道低喝传来。
穿黑袍的男人被拽得踉跄着跌出松林,腰间的玉佩撞在树桩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发间沾着碎松针,左手却仍死死攥着本焦边医典,封皮上太医正典四个字被烧得只剩半拉字。
陆昭。
苏惜棠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认得这道身影——三年前在永安县破庙,这个太医院左使高热昏迷,是她用三焦通络针扎醒的。
那时他攥着她的手腕说:姑娘救我一命,陆某必还医道清明。
可此刻他盯着她施针的手,目光像淬了毒:你明知此术未入《太医正典》,竟敢公之于众?
那你可知,秦五爷因你说辨音是巫,昨夜吞药自尽?苏惜棠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深潭。
她想起昨夜老吴头撞开秦五爷的门,药碗碎在地上,老人蜷在炕角哭:医正说我这瘫是中了山鬼的咒,可惜棠丫头摸我脉搏时,说能听见血脉里的风......
陆昭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他踉跄两步,手中的焦书地掉在雪地上。
那本书的内页还粘着未烧尽的纸灰——正是小桃今早看到的《简明草药录》残页。
我...我只是想让医道归正。他声音发哑,伸手去捡那本书,却被光翼鹰一翅膀拍开。
关凌飞走上前,用刀尖挑起那本书,翻到被烧的页脚——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李叔公的批注:白及配灵泉,治疮痈奇效,非妖术。
归正?程七娘突然冷笑。
她蹲下身,捡起少年腕间脱落的刺青碎片——三朵并蒂莲的刺青边缘泛着黑,太医院试药童的毒,是你们用《太医正典》里的金蟾散治的?
这孩子的溃烂,是金蟾散里的蟾酥没去净吧?
少年突然发出一声呜咽。
他蒙着黑布的眼窝里渗出淡红的液体,顺着脸颊滴在苏惜棠的手背上。
她低头看他,忽然想起自己空间里那片灵田里的九叶黄精——此刻应该已经抽了第三茬新芽,叶片上的灵露能解百毒。
小桃,取黄精露。她声音稳得像山涧的石头。
小桃抹了把眼泪,从药筐里摸出个青瓷瓶,瓶身还带着空间里的温意。
苏惜棠蘸着灵露,轻轻点在少年溃烂的伤口上——那些翻卷的皮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敛,紫斑也淡了几分。
人群突然响起抽气声。
不知谁先跪了下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老吴头的牛车旁,七十岁的王阿婆举着灯油盏,灯芯烧得噼啪响:惜棠丫头,我家那瘫了三年的老头子,能让您扎两针不?
更深露重时,一百零七盏灯陆续点亮。
有村民跑回家里取了灯笼,有乞儿捡了松枝扎成火把,连躲在树后的小乞儿都捧来个破碗,碗里浮着根棉线——那是他用讨来的油渣熬的灯油。
光海映着药棚,像座浮在人间的神殿。
苏惜棠跪在草席上,为瘫了三年的秦五爷扎第七针。
她的银针在火光里泛着幽蓝,扎进二穴时,老人的脚趾突然动了动。
动了!小桃的笔在账本上戳出个洞。
程七娘握着她的手,声音发颤:记,秦有福,瘫症,第七针见效。
老吴头蹲在旁边,用刻刀在车板上补那个被划坏的字。
他刻得极慢,每一刀都像在刻自己的心:从前我信规矩,现在我信......他抬头看苏惜棠,她的影子被灯照得很长,信这双手。
陆昭站在山岗上,望着这片不属于庙堂的光明。
他的黑袍落满雪,像披了层未拆封的悔意。
那本焦书还躺在他脚边,被雪水浸得透湿。
他忽然想起太医院的藏书阁,那些被锁在檀木箱里的医典,封皮上落的灰比这里的雪还厚。
这本该是天下共有的医道......他喃喃,为何我却觉得,自己才是异端?
一片雪落在他肩头,像封无人签收的信。
东方的天色刚泛起鱼肚白,山路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有个妇人的哭喊顺风飘来:青竹村的医仙救命!
我家娃烧得说胡话,求您......
关凌飞把外袍披在苏惜棠肩上,低头时看到她眼底的血丝。
她却望着山路口,唇角勾出抹极淡的笑:百病夜诊的牌子,换成昼夜皆诊
小桃抽了抽鼻子,把冻红的手揣在怀里:我这就去磨墨!
程七娘捡起地上的焦书,轻轻擦去上面的雪:老吴头,这车板该加宽了——往后,要装得下更多人。
老吴头的刻刀在晨光里闪了闪,新刻的昼夜皆诊四个字,比昨夜的更深,更亮。
山岗上的陆昭忽然弯腰,捡起那本焦书。
他拍掉上面的雪,翻到被烧的那页——李叔公画的小莲花还在,在纸灰里倔强地开着。
远处,第一拨邻村百姓的身影已爬上坡顶,有人抱着滚烫的孩子,有人扶着咳血的老人,他们的灯笼像一串流动的星子,正朝着青竹村的光海,跌跌撞撞地,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