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青竹村像被按进墨缸里,晨雾裹着铁蹄声撞破村口老槐的枝桠。
三百禁军列成黑甲长龙,龙旗上的金线在雾里泛着冷光,最前头的高台上,林正言攥着明黄圣旨,袖摆被山风灌得猎猎作响。
禁军统领横枪一扫,几个缩在村口的村民膝盖一软栽进泥里。
苏惜棠站在人群最前,关凌飞的脊背像堵墙挡在她身侧,短刀在掌心沁出薄汗——自昨夜光翼鹰送来血道袍后,他就没合过眼。
此刻望着那面绣着字的龙旗,他喉结动了动,压低声音:别怕,我刀快。
查永安青竹村妇苏氏——林正言的声音像冰锥扎进雾里,私通地脉,引动龙气紊乱,恐致千里大旱!
着即掘脉断源,以正天道!
惊呼声炸成一片。
张婶的竹篮落地,腌菜坛子滚到苏惜棠脚边;王二栓的老母亲直接晕过去,被儿媳抱在怀里直拍后背。
苏惜棠却没动,她盯着林正言腰间晃动的玄甲卫令牌——与昨夜道袍上的云纹如出一辙。
胸前玉佩突然烫得灼人,第六朵青莲虚影在她眼底转成一团光,耳边又响起那个声音,比昨夜更清晰:不是风,不是山涧,是大地在抽噎,像被掀开被子的婴儿,带着潮湿的土腥气。
棠棠?关凌飞的手覆上她手背,指腹蹭过她腕间因紧张而暴起的青筋。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林正言,突然想起前日苏惜棠翻《地舆图》时说的话:灵泉眼是青竹的根,要是断了......
阿姊!小桃的尖叫从村公所方向传来。
程七娘拽着她的手腕撞开人群,鬓角的银簪歪在耳后,怀里还抱着半卷烧焦的《行愿录》。昨夜我翻到这页!她把书拍在苏惜棠面前,焦痕里隐约能辨古字,地不语,唯血契者闻其声!小桃紧跟着补了句:我查了十年账,凡灵泉流经的庄子,井水泛苦、牛不进圈都是地裂前三天的兆头——
够了!林正言甩袖指向村后山坳,给我掘!
铁镐落下的瞬间,大地发出闷响。
苏惜棠踉跄一步,掌心的玉佩烫得几乎要熔进肉里。
关凌飞本能去扶,却见九道雾柱从荒山、火泉谷、灵果园等九处冲天而起,像九条被惊醒的白龙,卷着松针、花瓣、甚至半块未干的酱菜坛泥,直贯云霄。
人立而马跪!禁军统领的吼声响彻天地——三百匹战马全跪进泥里,前蹄刨地的声响像千万把刀在刮骨头。
林正言扶着旗杆才没栽倒,抬头时却撞进一片雾里,那雾中竟浮着座巨碑虚影,契主归来四个大字泛着青黑,像用山岩刻了千年。
他喉结滚动,突然想起玄甲卫密报里那句青竹村有龙气异动,此刻才惊觉自己错了——哪是异动?
分明是沉睡的古灵醒了。
苏惜棠望着漫天雾柱,终于听清了地底的哭腔。
那不是恐惧,是委屈,像被人踩了根须的老槐树在抽噎。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玉佩的热度顺着血脉往心口钻,第六朵青莲的虚影正疯狂旋转,七条光脉从莲心窜出,在她眼底织成网——那是昨夜梦里山坳的光点,此刻全连成了线,直指村后灵泉眼旁的地火砖阵。
凌飞。她转身攥住关凌飞的衣襟,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要去阵里。
关凌飞的短刀落地。
他望着她眼底跳动的光,突然想起新婚夜她跪在祠堂说我命由我时的模样,想起她蹲在田埂教他认稻穗时的笑,想起她为救染疫的孩子在药炉前守三天三夜时的苍白。
他抬手抹掉她鬓角的雾珠,指尖在她后颈轻轻一按:我背你去。
程七娘突然拽住苏惜棠另一只手。
她的指甲掐进苏惜棠手背,却不是挽留:小桃带妇孺撤去西坡了,老吴头守着愿誓台,我带人挡禁军——她扫了眼还在混乱中的禁军,扯出个带血的笑,你去做该做的。
雾越来越浓,苏惜棠能听见地火砖阵在召唤。
她摸出腰间那串程七娘亲手编的平安绳,在关凌飞背上收紧手指。
远处传来禁军统领的嘶吼:拦住那对夫妇!但没人动——所有禁军都仰头望着天上的九条雾龙,望着雾中若隐若现的巨碑,望着那个被猎户背着走向地火阵的小媳妇,像在看活的神仙。
地火砖阵的石心凹槽就在眼前。
苏惜棠摸出发烫的玉佩,指尖触到凹槽边缘的刻痕——那是与她梦中光点同频的纹路。
关凌飞放她下地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听见地底的哭声变成了抽气,像个等了太久的孩子终于等到了妈妈。
她屈膝跪地。
玉佩即将触到石心的刹那,山风卷着雾灌进阵中,吹得她额发纷飞。
她听见关凌飞在身后粗重的呼吸,听见程七娘喊的嘶吼,听见林正言颤抖着说这是地母......,却唯独听清了地底那个声音——
你终于来了。玉佩触到石心凹槽的刹那,苏惜棠的指尖像被雷劈了似的发麻。
滚烫的灵气顺着玉纹窜进血脉,她眼前炸开一片猩红——是记忆里从未见过的画面:九座巨碑立在荒原,被黑焰灼得千疮百孔,其中一座突然裂开,碎成齑粉前最后一道光扎进她眉心。
棠棠!关凌飞的手掌重重按在她后颈,热度透过粗布衫渗进来。
他的短刀早不知甩到哪去了,此刻整个人弓成护崽的鹰,把苏惜棠半罩在怀里。
地火砖阵下传来闷雷般的震动,他靴底的泥块簌簌往下掉,却死盯着她泛白的唇,疼就咬我!
苏惜棠没咬。
她张着嘴喘气,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破碎的抽噎——那不是她的声音。
是大地在哭,在笑,在说。
她的瞳孔里,第六朵青莲虚影突然绽放出七道金芒,直刺向天际的雾柱。
九根雾柱瞬间坍缩,裹着松针和酱菜坛泥砸向地面,却在离人群三尺处凝成透明屏障,像给青竹村罩了顶水晶穹庐。
这是......林正言的圣旨落地。
他踉跄两步扶住龙旗,玄甲卫令牌撞在旗杆上叮当作响。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禁军统领跪在泥里,头盔滚出去老远,露出满是冷汗的脸——三百匹战马全卧在地上,有的正用脑袋蹭村民的裤脚,像被抽走了凶性的狼狗。
阿姊!小桃的尖叫混着程七娘的低喝穿透屏障。
苏惜棠转头,正看见程七娘抄起王二栓家的捣蒜杵,砸在试图冲阵的禁军刀鞘上:都给我退!
没看见地母显灵了?那禁军被砸得踉跄,抬头正对上雾中若隐若现的巨碑,跪得比战马还利索。
地火阵突然剧烈震颤。
苏惜棠膝盖下的石砖裂开蛛网纹,一道青黑光芒从裂缝里窜出,在半空凝成残缺的古碑。
碑身爬满裂痕,像被人用巨斧劈过八次,中央一行血字刺得人眼睛生疼:八毁一存,血养地魂。
嘶——
小青蛇的吐信声比山风还轻。
苏惜棠低头,正见它从地缝游出,蛇身泛着青玉般的光,尾尖沾着星点焦土。
它盘绕上碑顶,尾尖轻轻一点,一缕黑烟从碑心升起,在半空扭成扭曲的箭头。
凌飞!苏惜棠突然抓住关凌飞的手腕。
他的掌心全是汗,脉搏跳得像擂鼓。
我听见了。关凌飞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猛地捂住耳朵又松开,地下三步远,像有人在拉铁链,铁链上还挂着......他喉结滚动,还挂着小孩的银锁。话音未落,他突然扑过去拽住最近的老吴头,北坡要塌!
快喊人撤!
老吴头的木工槌落地。
他没问为什么,转身就往村头跑,粗哑的嗓子震得房梁落灰:北坡要塌!
带老人孩子往西坳!
轰——
山崩声比他的喊声响十倍。
苏惜棠被关凌飞护着滚进阵边的草窠,泥土混着松枝劈头盖脸砸下来。
等她抹开脸上的泥,正看见方才禁军要挖掘的山坳被彻底掩埋,新塌的土堆里还插着半截断镐,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林正言跪了。
他的官靴陷在泥里,玄色官袍沾了大块土渍,却浑然不觉。
他望着那截被黑烟笼罩的古碑,又望着苏惜棠沾泥的发梢,突然想起玄甲卫密报里的二字,喉间泛起苦涩——哪是妖女?
分明是地母选中的契主。
地母哭了,我们要帮她......
童声突然从村东头飘来。
苏惜棠抬头,见十几个村童举着松明火把围坐在晒谷场的火堆旁,小桃蹲在中间,正用炭块在瓦片上划字:种花点灯,不让黑风刮。火光映得孩子们的脸暖融融的,连被禁军吓晕的王二栓奶奶都靠在草垛上,跟着哼起调子。
黑烟突然剧烈震动。
苏惜棠盯着半空的箭头,只觉后颈发凉——那箭头分明指向西南方向,正是永安县主粮仓的位置。
她攥紧关凌飞的手,掌心的玉佩还在发烫,却不是灼痛,而是像有只温热的手在轻轻推她:去看看。
三月之内必有大旱。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他们......她望着被山崩掩埋的山坳,想起前日军粮官来收粮时,村民交完最后一斗米后空了的米缸,已经没粮可熬了。
关凌飞没接话。
他用拇指蹭掉她脸上的泥,指腹碰到她眼角的泪,顿了顿,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我去备马。
不用。苏惜棠摇头,目光落在院墙上——一只光翼鹰正扑棱着翅膀落下,尾羽沾着焦黑的碎屑。
它爪中夹着半片纸,边角还在冒烟,隐约能看见永安县......粮......几个字。
关凌飞的手紧了紧。
他望着那只鹰,又望着苏惜棠突然绷紧的肩,喉结动了动,到底没问。
晨雾渐散时,光翼鹰扑棱着飞走了。
苏惜棠捏着那半片焦纸,指尖被烫得发红。
她望着西南方向的晨云,听见地母的声音又响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他们在烧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