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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惜棠在门槛上站了足有半柱香,直到北风卷着雪粒扑得她眼眶发酸,才猛地回神。

堂屋案上的铜灯被风掀得忽明忽暗,映得《九村舆图》上的红渠像道渗血的伤口——那是九村祖祖辈辈用血汗凿出的引水渠,若真断了......

阿姐!石伢子裹着件厚棉袍撞进来,冻得通红的鼻尖挂着冰碴,程姨让我来问,储水的陶瓮是搬东屋还是西屋?

苏惜棠抹了把脸,把舆图往怀里拢了拢:东屋向阳,瓮口盖厚布。

记着,先紧着有小娃的人家分。她话音未落,窗外突然掠过扑棱棱的响动,一只灰羽信鸽地撞在窗纸上。

是飞鹰队的传信鸽!石伢子眼尖,扑过去揭开窗纸,信鸽爪子上的竹筒落进铜盆。

苏惜棠抖着手抽出纸条,关凌飞的字迹歪歪扭扭,墨痕里还沾着冰碴:闸门封死,渠断。

犬嗅冰下有热,破得暗泉,需三日。

她手指突然发颤,纸条险些落地。

石伢子凑过来:阿姐,是姐夫的信?

去喊程七娘。苏惜棠深吸一口气,把纸条塞进袖中,再让铁柱家的把灶屋的大陶瓮全搬到前院。她转身往药柜跑,药杵撞得木架咚咚响,石伢子,你带放牛娃沿渠插三角旗,红布写死水有毒,记着离冰面三尺插——

阿姐!石伢子扒着门框喊,程姨来了!

程七娘裹着件靛青棉斗篷跨进来,发间银簪在火光里闪了闪:我在院外听见信鸽响。她盯着苏惜棠发颤的指尖,突然伸手按住她手背,慢慢说。

苏惜棠反手攥住程七娘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直渗进去:水库闸门被封,渠水断了。

凌飞说冰下有暗泉,可挖,但要三日。她抓起案上的算盘噼里啪啦拨了通,九村三百口人,存水最多撑两日。

得把暖炕的水全收起来——

储水令。程七娘接口,我这就去喊妇人会。

每户限两瓮,小娃优先。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灶屋的热水锅别停,我让刘婶子盯着。

等等。苏惜棠从药柜里抓出一把泽泻、茯苓,把这些碾碎了煮水,叫清水利尿汤,每人每日一碗。

脱水的人喝了能缓解。她把药包塞进程七娘手里,各村的稳婆都要分到,特别是王家坪——他们离水库最近,断水最早。

程七娘捏着药包点头,斗篷下摆扫过门槛时突然顿住:你呢?

我去石伢子那。苏惜棠抄起墙角的竹篓,里面装着叠三角红布,得赶在明早前把渠边的死水标记完,不然有人喝了发臭的水......她没说完,竹篓里的红布被风掀起一角,像团跳动的血。

石伢子早把放牛娃们聚在院门口,十个半大的小子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鼻尖全冻得通红。

苏惜棠给每人塞了块烤红薯:记着,插旗要插在冰面塌下去的地方——那底下的水不流动,最容易发臭。她摸了摸最小的虎子的头,虎子跟我走,你眼神尖。

雪越下越大,一行人踩着没踝的雪往渠边走。

苏惜棠的棉鞋浸了水,冻得脚趾发木,可她走得飞快,竹篓里的红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直到第三处冰塌之前,虎子突然拽她裤脚:阿姐,那是啥?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渠边歪歪扭扭插着根树枝,上面挂着块灰布——是陆昭的人留的标记。

苏惜棠心口一跳,蹲下身扒开积雪,底下压着张字条:盐账在怀,今夜焚。

她捏着字条站起身,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陆昭说过要去取陆家的盐铁账册,那些本子记着这些年陆家如何用私盐卡九村的脖子......她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山火,突然听见风里飘来马蹄声。

阿姐,有人!石伢子的声音带着紧张。

苏惜棠把字条塞进怀里,抬头看见三骑快马从山梁后冲下来,马背上的人裹着黑斗篷,腰间挂着陆家的玄铁腰牌。

她攥紧竹篓,冲孩子们使了个眼色:去那边插旗,别回头。

马蹄声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刹住,为首的汉子扯下斗篷,露出左脸狰狞的刀疤:苏娘子好雅兴,大冷天的在渠边溜达?他盯着竹篓里的红布,这是要干啥?

给娃子们做风筝。苏惜棠扯出个笑,孩子们闹着要放。她往前凑了凑,故意让怀里的药香散出去,军爷可是来讨药的?

我这有治冻疮的——

少废话。刀疤汉甩了下马鞭,陆昭那老东西呢?

苏惜棠心里一沉,面上却做出茫然:陆先生不是去县城送粮了?她指了指山火方向,许是被山火耽搁了?

刀疤汉眯起眼,马鞭地挑开她的竹篓,红布落了一地。

苏惜棠弯腰去捡,故意撞在马肚子上,汉子骂骂咧咧勒马,马蹄溅起的雪水湿了她半条裤腿。

等她直起腰,竹篓里的红布已少了两块——那是方才偷偷塞给虎子的。

刀疤汉吐了口唾沫,三骑扬尘而去。

苏惜棠望着他们的背影,直到马蹄声消失在风雪里,才蹲下身把红布捡进篓子。

虎子从树后钻出来,手里攥着那两块红布,眼睛亮得像星子:阿姐,我藏好了。

好小子。苏惜棠揉了揉他的头,走,剩下的旗插完,阿姐给你煮糖心蛋。

此时三十里外的青石驿站,陆昭正蹲在柴房的草堆里。

他怀里的炭包还带着体温,火折子就藏在炭块底下。

窗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他太阳穴直跳。

三天前他翻了陆家的暗账,才知道这些年所谓的,有三成是掺了沙土的私盐;九村的粮税,有一半进了陆家的私库。

他摸着怀里的账本,纸页上还留着墨香,那是他连夜抄的底本。

陆昭啊陆昭。他对着炭包喃喃,你替陆家管了十年账,害了多少人?柴房的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吹得账本哗哗响,他突然想起上个月,青竹村的王二婶因为买不起盐,把咸菜汤熬了又熬,最后喝得肿成水袋......

罢了。他摸出火折子,手却在发抖。

火折子擦燃的瞬间,火星子落在炭块上,噼啪作响。

他把账本一页页撕下来,丢进炭盆:你们用盐铁锁村,我便烧了这枷锁......

火焰腾起时,他看见账页上的字迹在火里蜷成灰蝶,有几个字烧得慢些,像是。

他望着跳动的火苗,喉间发哽:这一把火,赎我十年昏聩......

与此同时,青竹村关家院里,小青蛇突然从苏惜棠的腰间窜出。

它原本翠绿的鳞片泛起金光,蛇身绷得笔直,金瞳紧紧盯着东南方——那里,有一簇火光正穿透风雪,像颗坠落的星。

苏惜棠刚把最后一瓮热水搬进东屋,就看见小青蛇昂首吐雾。

那雾团在半空凝了片刻,隐约显出两个字的轮廓,可还没等她看清,风一卷,雾就散了。

她蹲下身摸小青蛇的头,蛇信子轻轻扫过她掌心,带着异样的温度。

可是有什么要告诉我?她轻声问。

小青蛇突然盘住她手腕,尾巴尖指向东南方。

苏惜棠顺着望去,只见雪幕里有一点红光忽明忽暗,像极了......

阿姐!石伢子的喊声从院外传来,程姨说储水瓮都搬好了,清水利尿汤也煮上了!

苏惜棠收回目光,拍了拍小青蛇的背:走,去看看汤煮得怎样。她转身往灶屋走,没注意到小青蛇的金瞳里,那两个字的残影正缓缓消散——是。

小青蛇的金瞳突然泛起灼亮的光,蛇身绷成一根金绿相间的弦,蛇信子急促吞吐间,一团淡青色的雾霭从蛇口涌出。

苏惜棠刚蹲下身要摸它脑袋,那雾团就在她眼前凝出两个墨色大字——。

水开?她指尖猛地一颤,突然想起关凌飞信里说犬嗅冰下有热。

暗泉的热,要冲开冰封的渠道!

她顾不得灶屋的汤,反手按住青石板地,闭目引脉。

现代中医课上学的地脉感应法在脑海里翻涌,指尖微微发烫,顺着地气往三里外的水库方向延伸。

热行五步,火走三阴。她咬着牙默念口诀,额角渗出细汗。

空间里那方灵田突然泛起暖光,灵气顺着血脉涌入手心,在地下织成一张感应网。

三里外的水库冰面下,暗泉的热气正顺着岩层裂缝往上窜,像条被激怒的火龙,撞得冰层咔咔作响。

苏惜棠指尖重重叩地。

冰面的裂纹从中心炸开,像朵骤然绽放的冰花。轰——一声闷响,滚烫的泉水裹着碎冰冲天而起,在零下的寒风里凝成细密的水雾,又簌簌落回地面。

热泉顺着渠道奔涌而下,所过之处,冰封的渠水融化,冻成铁的石块开始渗水,结霜的枯草叶尖坠下第一滴融水。

活水!

活水回来了!最先发现的是守在渠边的铁柱媳妇。

她扒开结霜的芦苇丛,看着渠水漫过自己冻红的脚踝,突然跪坐在地,双手捧起水往脸上抹,老天爷开眼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

青竹村的老人们拄着拐棍跑来,小娃们追着水流疯跑,妇女们端着陶瓮接水,泪水混着泉水滴进瓮里。

王家坪的王二婶挤在人群最前面,她脖颈上还留着上个月喝咸菜汤肿起的红印子,此刻捧着水罐直发抖:这水,这水是温的......

苏惜棠站在渠边,看着热泉漫过自己的棉鞋。

小青蛇盘在她肩头,金瞳里的光渐渐淡去,却仍恋恋不舍地舔她耳垂。

石伢子举着根树枝当马鞭,追着水流喊:阿姐快看!

水往李家沟去了!她望着粼粼波光,忽然想起关凌飞信里的需三日,可现在不过一更天——灵田空间的灵气,到底还是帮了大忙。

阿姐!

程姨找你!虎子从巷口跑过来,脸蛋冻得像两颗红山楂,她在西屋翻陆先生带回来的残图,说有要紧事!

西屋的油灯挑得雪亮。

程七娘跪坐在地,面前摊着半幅烧焦的舆图,边缘还沾着黑灰。

她银簪歪在鬓边,指尖捏着块残页,见苏惜棠进来,突然把残页拍在桌上:陆家的盐仓,全是空房!

苏惜棠凑近看,残页上歪歪扭扭画着三个圆圈,旁边注着存盐三千石账控量。

程七娘抽出腰间的铜尺,沿着残页边缘比了比:陆昭烧的是明账,这是他藏在房梁上的暗图。

你看——她用铜尺敲了敲圆圈,盐仓里根本没重兵,陆家靠改账本来控制盐价!

咱们烧了账,他们的库存就乱了套!

苏惜棠眼睛亮起来:你是说......

伪装成运炭工混进去,不劫盐,只烧账!程七娘从袖中摸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破仓令三个大字,猎户队今夜就出发,每人带火折子和炭灰——炭灰能掩住火折子的硫磺味。她抬头看苏惜棠,目光像淬了钢,等陆家发现账没了,他们的盐就得按官价卖,不然百姓能闹到县衙!

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苏惜棠掀开窗纸,看见王家坪的村正王铁柱牵着马冲进村,马背上还驮着个烧得焦黑的犁头。苏娘子!王铁柱跳下马,犁头砸在地上,陆家今早烧了我村后山的林子!

说是我们偷砍官木,可那林子我们守了三代!他红着眼眶,我要去陆家讨说法!

我跟你去。苏惜棠抓起斗篷,程姨,破仓的事你盯着,我去会会陆家。

陆家大院的门环足有半人高。

王铁柱攥着门环猛砸,铜环撞在门上的声音震得屋檐雪块簌簌落。

门房刚拉开条缝,他就挤了进去:叫你们家主出来!

断我村水,烧我山林,当我们九村是软柿子?

陆家家主陆承业正靠在暖阁里喝茶,靛青狐裘上沾着茶渍。

他扫了眼王铁柱,冷笑:九村勾结邪女,用妖法引热泉,皆为逆民。

死不足惜。

王铁柱拍案而起,案上的茶盏跳了跳。

家主!外头突然传来仆役的尖叫,赵家洼、柳树屯、李家沟......共七村的人带着状纸,说要联名告您断水焚道!

陆承业手里的茶盏地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到王铁柱脚边。

他猛地站起身,狐裘滑落在地:不可能!

九村向来一盘散沙......

散沙?苏惜棠从门后转出来,您忘了青竹村的储水瓮,忘了王家坪的清水利尿汤?她望着陆承业发白的脸,您更忘了,九村的水活了,人心也活了。

夜更深了。

苏惜棠踩着积雪往回走,靴底碾碎的冰碴发出细碎的响。

远处传来猎户队出发的马蹄声,东南方的天空泛着鱼肚白——那是七村的人在连夜写状纸。

她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空间里的灵田正泛着微光,像块暖玉贴着心口。

晨雪初霁时,青竹村的村口结了层薄冰。

几个裹着厚斗篷的身影从雪地里冒出来,每人怀里都揣着张染了血的状纸。

最前面的老者抹了把胡子上的雪,望着永安县衙的方向,声音里带着哽咽:走,给县太爷看看,九村的血,烫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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