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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时,药庐里的炭盆早熄了,苏惜棠蜷在被子里,喉间又泛起腥甜。

她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最后一口黑痰吐在帕上,混着几缕血丝,像残梅落在雪地里。

喉头火烧火燎的疼,她却撑着炕沿坐起来——昨夜救火时吸了半肺浓烟,这会子每吸一口气都像有碎渣子往肺里钻。

娘子?外间传来小桃的轻唤,竹帘被掀起一角,姑娘端着药碗探进头来,发梢还沾着露水,我熬了枇杷膏,趁热喝了......

不喝。苏惜棠扯过外衣披在肩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颈间的玉佩。

灵田的温热从玉坠子渗进掌心,她闭目内视——五千斤新稻堆成小山,金澄澄的穗子压得竹篾囤子吱呀响;老黄牛正低头啃灵田边的苜蓿草,尾巴扫过沾露的青菜,叶尖上的水珠落进泥里,地冒起个小泡。

她喉咙发紧,指尖重重按在玉佩上:这空间,到底还是救了全村。

小桃见她发怔,蹑手蹑脚凑过来,药碗在手里转了两转:苏娘子可是要去......

昨夜你说西坡有鞋印?苏惜棠突然睁眼,目光亮得惊人,带我去。

小桃的眼睛瞬间瞪圆,药碗差点摔在地上:这...这雾还没散呢!

西坡那地儿滑得很,您昨儿还......

我有数。苏惜棠已经下地穿鞋,青布棉鞋尖沾了点炭灰,你昨日追放火的人,记不记得他鞋底的刺藤纹路?

小桃立刻点头如捣蒜,把药碗往灶上一搁,麻溜儿地去拿竹杖:记得!

像野蔷薇的刺儿似的,扎在泥里老深!

我昨儿蹲在废墟边抠了半宿,就怕露水冲了痕迹......她絮絮说着,扶着苏惜棠出了药庐。

后山的荆棘林还沾着晨露,带刺的藤蔓刮过两人的衣角,发出细碎的声。

小桃走在前头,专挑草深的地方踩,回头时鼻尖都沁着汗:苏娘子您看,这儿的土松,脚印不容易没!

西坡的泥地泛着青灰色,半枚鞋印嵌在湿泥里,纹路像把小叉子,边缘还凝着几星泥珠。

苏惜棠蹲下身,指尖轻轻刮过泥痕——突然刺痛!

她缩回手,见指腹上扎着根细刺,黑褐色,枯得发脆。

她捏着刺尖拔出来,借着晨雾看得分明:鬼针草?

柳河渡的鬼针草!小桃突然拔高了声音,我表舅在柳河渡当挑夫,说那赌坊后头全是这草,茎上的刺能粘人衣裳一里地!

咱们青竹村可不长这个!

苏惜棠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记得前日去县里卖粮,路过柳河渡时见过——那草茎上的倒刺像小钩子,沾在裤脚能跟着人走半里路才掉。

可昨夜放火的人鞋底沾着这草,分明是从柳河渡方向来的。

程九枭的人......身后突然响起拐杖点地的声,老吴头拄着烧剩的房梁过来,胡子上沾着草屑,竟敢明火执仗烧咱们粮仓!

当青竹村是软柿子呢?他咳得直捶胸口,浑浊的眼睛里冒着火。

小桃忙扶住他,您咋不在家歇着?

歇个屁!老吴头甩开她的手,老子要亲眼看看那挨千刀的留下的脚印!他凑近泥印,看了片刻突然倒吸一口凉气:这纹路......像程九枭手下刀疤刘的鞋!

上月他来收保护费,我瞅见他鞋底钉了刺藤片,说是防山路上的蛇!

话音未落,林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关凌飞裹着晨雾从树后转出,猎装前襟还沾着草籽,手里提着个布包——是方才小桃抠的鞋印拓样。

他接过苏惜棠手里的鬼针草残刺,蹲在泥印边,鼻尖几乎要贴到地上。

昨夜雨后三更。他指腹抹过泥印边缘的水痕,土湿得透,脚印深三寸,这人至少有百八十斤。他又捻了捻鬼针草茎,放在鼻端嗅了嗅,草上沾着松油味——柳河渡的赌坊烧松枝取暖,对吧?

众人面面相觑。苏惜棠却眼睛一亮:你能追踪?

猎人识踪,如犬辨味。关凌飞站起身,腰上的兽牙挂饰叮当作响,他逃时踩过刺藤坡,衣角肯定挂了蛛网;放火时沾了火油,味儿三天散不尽。他转身往猎户屋走,边走边解箭囊:我带柱子、铁牛去追,顺着鬼针草的刺儿,天黑前准能揪着他后领回来!

等等!苏惜棠急步上前,指尖刚触到他的猎装袖口,又猛地缩回——他的猎装还带着晨露的凉意,可她的手心全是汗。

关凌飞回头,见她脸色发白,额角还凝着细汗,皱眉道:你这是......

程九枭阴狠。苏惜棠攥紧了袖口,喉间又泛起腥甜,却硬撑着把话说完,刀疤刘是他副手,不可能单枪匹马。

你......她望着他腰间的短刀,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袖口,不可孤身犯险。苏惜棠的指尖攥得发白,关凌飞猎装上粗麻线的针脚硌得她掌心生疼。

她望着他眉骨处那道旧疤——那是去年冬天猎熊时留下的,此刻正随着他绷紧的下颌线微微跳动。

喉间又泛起腥甜,她强压下咳嗽,仰头时瞥见他颈侧还沾着救火时蹭的草屑,突然想起昨夜他背着她冲回火场抢粮时,也是这样带着草屑的温度。

“娘子。”关凌飞的声音放得极轻,大掌覆上她攥着自己袖口的手,指腹的老茧擦过她腕间的脉门,“我知道轻重。”他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她发顶,沾着晨露的碎发贴在他掌心,“你烧了半宿的嗓子,该回去喝药。”

苏惜棠被他握着手的温度烫得一颤。

她望着他腰间那把磨得发亮的短刀——刀鞘上还留着前日打野猪时溅的血渍,突然想起程九枭那封夹在粮车车轴里的威胁信:“青竹村的粮,得给粮帮留三成。”当时她只当是普通勒索,如今看来,那把烧了半座谷仓的火,怕是早谋算好的杀威棒。

“老吴头!”她猛地转头,声音里带着破竹之势,惊得林子里的山雀扑棱棱飞起。

老吴头正弯腰用枯枝在泥地上描摹鞋印,被这一唤差点摔进泥坑,胡子上的草屑簌簌往下掉:“哎!在这儿呢!”

“带二十个青壮,持棍棒守村口桥头。”苏惜棠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程九枭能派刀疤刘来放火,就能派其他人来劫粮。桥头是进出村子的必经路,咱们明着守,让他们知道青竹村不是软柿子。”

老吴头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淬了火的铜钉。

他把枯枝往地上一戳,震得泥点溅上裤脚:“成!我这就去喊柱子他爹、铁牛家那小子,再把村东头老李家的猎叉全扛出来!”他转身要走,又突然回头,缺了颗门牙的嘴咧开:“苏娘子放心,咱青竹村的汉子,骨头比山核桃还硬!”

“石姐。”苏惜棠又转向立在树后的石寡妇。

那妇人正用粗布裹着受伤的手腕——昨夜救火时她为抢半袋稻种,被塌下的房梁砸了手。

此刻她眼眶青肿,却直着腰板,像根立在风里的老竹:“你带妇女们去村南坡,按前日画的图纸挖地窖基坑。”她从怀里摸出皱巴巴的纸卷,“动静越大越好,让外头人以为咱们在埋粮。”

石寡妇接过纸卷,粗糙的指腹蹭过墨迹未干的“藏粮窖”三个字。

她突然笑了,露出两颗被烟熏黄的虎牙:“苏娘子是要引蛇出洞?”不等回答,她已把纸卷往怀里一塞,大步往山下走,粗布裙裾扫过带刺的荆棘,“我这就去喊大妮二丫,挖地的号子能震得山雀扑棱翅膀!”

关凌飞望着两个老人风风火火跑远的背影,突然低笑一声。

他伸手替苏惜棠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指节擦过她发烫的耳垂:“你呀,把全村都编成了网。”

苏惜棠望着他眼里的笑意,喉间的腥甜突然淡了些。

她踮脚替他系紧猎装领口——那处的布已经洗得发白,是他妹妹去年用旧被面改的。

“程九枭要的是粮,要的是咱们怕。”她指尖停在他锁骨处,“咱们越乱,他越得寸进尺。”

关凌飞突然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他的心跳透过粗麻布料传来,一下一下,像擂在山岩上的鼓:“等我回来。”

他转身时,晨雾正从林梢漫下来,将他的背影染成青灰色。

苏惜棠望着他腰间晃动的兽牙挂饰——那是他们成婚后第一个月,他猎到的第一头豹子的牙,突然想起昨夜他背着她冲出火场时,也是这样的背影,稳得像座山。

“小桃。”她摸了摸颈间的玉佩,灵田的温热顺着皮肤渗进血脉,“去把我晒的艾草拿两捆,给守桥的青壮们煮防风寒的药。”

小桃正蹲在泥印边用陶片拓模子,闻言抬头,鼻尖还沾着泥点:“哎!我这就去!”她跑得太急,绊在树根上摔了个屁股蹲,却又立刻爬起来,怀里的陶片叮当作响。

苏惜棠望着她跑远的身影,突然听见林子里传来细碎的响动——是关凌飞带着柱子、铁牛出发了。

他们的脚步声轻得像山风,却又稳得像岩石滚动。

她摸出帕子掩住嘴,又咳出半口黑血,却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笑了。

日头西斜时,山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松油味。

苏惜棠正蹲在村南坡看石寡妇带人挖窖——二十个妇人挥着铁锹,喊着“嘿哟”的号子,挖起的土块能飞半丈远。

她摸了摸腰间的药囊,里面装着从灵田摘的薄荷,清凉的香气混着汗味,倒让人精神一振。

“苏娘子!”小桃从村口跑过来,发辫上沾着草籽,“关大哥派人回来说,在两里外断崖下发现焦布!”她喘得说不连贯,“是……是昨夜被箭射落的火把裹布!”

苏惜棠的指尖在药囊上一紧。

她记得昨夜救火时,关凌飞射落那支带火的箭,裹布被烧了大半,却在风里飘进了荆棘丛。

“还有别的吗?”

“马蹄印!”小桃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关大哥说那马蹄印深而窄,是快马用的铁掌!”她掰着手指头数,“他还说,刀疤刘鞋底的刺藤沾了鬼针草,折枝的方向是往柳河渡去的!”

苏惜棠望着西边渐沉的日头,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她摸出怀里的焦布残片——那是她今早翻遍火场废墟捡的,布角绣着个褪色的“九”字,针脚粗得像麻绳。

程九枭的粮帮,总爱在物件上绣这种歪歪扭扭的标记。

“小桃。”她把焦布塞进小桃手里,“去喊五个猎户,带火把跟我走。”

小桃的嘴张成o型:“您……您要去柳河渡?”

“去接你关大哥。”苏惜棠拍了拍她的肩,“程九枭的人,最怕的就是咱们不怕。”

夜色漫上山梁时,柳河渡北岭的小道上飘着松枝燃烧的焦香。

关凌飞伏在灌木丛里,猎犬阿黄蹲在他脚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他望着山道上那点晃动的火光——是刀疤刘的马灯,照出瘦马皮包骨的影子。

“来了。”柱子在他耳边轻声道。

关凌飞摸出腰间的短箭,箭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记得苏惜棠今早说的话:“程九枭阴狠,必有后手。”可此刻刀疤刘独骑瘦马,肩上的包裹鼓囊囊的——里面该是他偷藏的粮票,或是程九枭给的赏银。

“唿哨!”

阿黄像道黑箭窜了出去,精准咬住瘦马的后腿。

瘦马惊嘶着人立起来,刀疤刘被甩下鞍子,滚进路边的刺丛。

关凌飞带着铁牛、柱子扑上去,短刀抵在他喉间:“谁派你烧仓?”

刀疤刘的脸被刺丛划得血肉模糊,却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金牙:“关猎户,你动我一根汗毛,程帮主的人能把青竹村踏成泥!”他的目光扫过关凌飞身后的灌木丛,笑得更凶,“你当就老子一个?”

“当就你一个?”

清冷的女声从林口传来。

苏惜棠举着火把走出来,火光映得她眼尾的红痣像颗血珠。

她扬了扬手里的焦布:“那这布角的‘九’字,可是你们粮帮的标记?”

刀疤刘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认出那是自己昨夜偷偷塞进怀里的——原本想等事成后找程九枭领赏,却不想成了铁证。

“绑了。”关凌飞的短刀往前送了半寸,割破刀疤刘的喉管,渗出一滴血珠,“带回村。”

山风卷着松涛声掠过小道。

苏惜棠望着被反绑双手的刀疤刘——他此刻像条被抽了筋的蛇,方才的狠劲全泄了,只剩满嘴的污言秽语。

她摸了摸颈间的玉佩,灵田里新抽的稻穗正沙沙作响,像在应和山风的呼啸。

当第一声鸡鸣划破天际时,青竹村村祠的大柱下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

刀疤刘被捆得像只粽子,满脸戾气地往地上啐唾沫:“你们等着!程帮主的人来了,定要你们……”

“闭嘴!”老吴头的拐杖重重砸在供桌上,震得香炉里的香灰簌簌往下掉。

他望着刀疤刘脚边的焦布,眼里的火几乎要烧穿黑夜,“老子倒要看看,是你们程帮主的刀快,还是咱们青竹村的锄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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