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气仿佛凝固在两人之间。
趁着“老刀子”眼神涣散、心神剧震之际,秦云步步紧逼,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说!你如何得知我父亲,还有秦家庄?”
“老刀子”喉结滚动,嘴唇翕动,显露出巨大的迟疑。
秦云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再次开口,字字如钉:
“别妄想隐瞒。你的底细,我一清二楚——窦臣!或者,该叫你烊克多·窦臣?”
“老刀子”——或者说窦臣——如遭雷殛,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这个名字!
这个被他亲手埋葬在渭南的旧日印记,早已尘封在记忆最深处,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
眼前这个青年,竟如鬼魅般将它挖了出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极度的震惊让他失声叫喊,声音都变了调。
秦云嘴角缓缓勾起,那笑容冰冷而深邃,仿佛洞悉了世间一切秘密: “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窦臣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最后一丝侥幸也灰飞烟灭,整个人像被抽去了筋骨,只剩下绝望的低喃:
“是……是荒木……荒木纯昭逼我干的……”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惊醒,死死咬住了嘴唇,眼中闪过懊悔的恐惧。
然而,“荒木纯昭”这四个字,已如一道惊雷劈入秦云的脑海。
刹那间,前世看过的一段视频内容清晰地浮现出来:
一位军事专家被问及,为何日军侵华时未大规模进攻陕西?
有人归因于唐朝后陕西战略地位下降、资源匮乏。
而专家却意味深长地笑了,指出日本对陕西的觊觎根植已久,甚至可追溯至明治维新——西安,这座被他们奉为偶像的“长安”,其布局被无数日本城市模仿。
占领它,对日本人那种病态的占有欲和征服感,是致命的诱惑。
早在臭名昭着的《田中奏折》之前,日本就已派遣大量间谍和技术人员潜入陕西,勘察地形,绘制地图。
其中最为臭名昭着的一个名字,正是——荒木纯昭。
秦云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寒刺骨,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原来如此。是那个跑来偷绘地图的荒木纯昭。”
窦臣的脸色“唰”地惨白如纸,他像见了鬼一样死死盯着秦云,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竟然知道荒木纯昭?!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名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你到底是咋知道的?!”
他语无伦次地嘟囔着,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整个人如同被厉鬼索命般失魂落魄。
秦云见状,猛地踏前一步,声调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压:
“说!还是想试试剔肉刮骨的滋味?!”
这声厉喝如同鞭子抽在窦臣身上,他浑身一颤,彻底僵住,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最后一点精气神仿佛都被抽干了。
他颓然垂首,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认命的绝望:
“呵……反正……你什么都知道了。我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紧绷的弦彻底崩断。
窦臣放弃了所有抵抗,像一具被掏空的木偶,开始机械地倾倒尘封的罪恶往事:
当年,他借升允的神勇营剿灭“靠山堂”,代价惨重——神勇营二百多精锐尽数葬身瓦渣滩。
升允的雷霆之怒他根本承受不起,哪敢再回西安?
好在“靠山堂”也元气大伤,双方玉石俱焚。
躲藏两个多月,见罗宏彦三人杳无音信,他恶向胆边生,开始四处散播毒谣:
罗宏彦为独吞钱财,勾结清兵,灭了盐帮兄弟,自己携银潜逃逍遥快活去了。
起初有人不信,但罗宏彦失踪,“靠山堂”被灭是事实。
时间冲刷,真假难辨,成了悬案。
然而,这毒计并未给他带来好处,反而让他成了丧家之犬,无人敢收留。
万般无奈,只能灰溜溜潜回西安。
可等待他的,是物是人非。
派他去渭南的政务处长,早已调回商洛。
政务处里,无人认得他窦臣是谁。
想回家?推开门,屋里早换了主人
——一个西安城有名的混子鸠占鹊巢。
而原来那个薛婆子,在升允围城那段混乱日子里,因为和粉巷的老鸨争一个主顾,被人半夜悄无声息地做掉了。
官府那时焦头烂额,一个暗娼的死,连查都懒得查。
家财被其他暗娼瓜分,院子成了无主之地,被新政府顺手卖掉。
他想回家?得去找新政府理论。
可他一个见不得光的逃犯,哪敢去?找那混子?更惹不起。
新政府早已不是靖国军的军政府,换成了北洋政府的牌子。
旧账?谁认!
世道轮回,报应不爽。
穷途末路,眼看就要饿毙街头时,一个幼时在满城一起玩泥巴的旧识找上了他。
这旧识,给他搭上了一条线,介绍了一个“日本商人”——荒木纯昭。
起初,窦臣只当是条财路,并不知晓荒木的真实身份。
后来才惊觉,这荒木哪里是什么商人?
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间谍!他带着两个日本技工,像幽灵一样在关中平原上游荡,偷偷摸摸地丈量山川河流,绘制详细地图。
这些关系重大的地图,被小心地藏进草药袋子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寄回东洋。
窦臣办事“得力”,渐渐取得了荒木的信任。
一次酒酣耳热之际,荒木拍着他的肩膀,醉眼朦胧地许诺:
“待我大日本帝国拿下支那,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这陕西的政务处长,非你莫属!”
窦臣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只惦记着荒木每月按时付给他的一百块大洋
——那才是他做梦都能笑醒的实在东西。
然而,平静在去年秋天被打破。
在仙峪后山秘密测绘时,他们一行竟被下乡考察民情的秦大川撞个正着!
秦大川见他们行踪诡秘,心生疑窦上前盘问。
荒木纯昭演技精湛,一口咬定自己是“政府地图绘制局”的工作人员,一口流利的京腔暂时打消了秦大川大半疑虑。
就在秦大川准备带人离开时,意外陡生!
秦大川随行马匹上驮着带给山民的救济种子,那马不知为何突然受惊,竟直直冲向荒木身边的两名日本技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其中一名日本技工魂飞魄散,脱口惊叫:
“他素凯态!他素凯态!”(日语:救命!)
这一喊,彻底露了馅! 秦大川等人反应极快,立刻上前控制荒木三人。
荒木试图反抗,但他那点身手在常年行走江湖、功夫扎实的秦大川面前不堪一击,转眼就被揍得鼻青脸肿,束手就擒。
他们精心测绘的工具和耗费半年心血完成的华阴地图,悉数被缴获。
而窦臣?早在冲突爆发的瞬间,就脚底抹油——溜了。
事后他自然对荒木谎称是去搬救兵了。
荒木纯昭三人后来靠着重金贿赂,得以从渭南警察局脱身。
但最让荒木痛心疾首、寝食难安的,是那幅华阴地图的下落。
多方打探,得知警察局对地图不感兴趣,全叫秦大川带回了秦家庄。
绘图工具器材,则被卖给了一家私人测绘公司。
地图落在秦家!
这个消息让荒木纯昭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恨不得立刻带人杀进秦家庄夺回心血。
这时,窦臣献上了一条毒计:
利用他当年散布的关于罗宏彦的谣言,煽动蓝田两道岭和界山崖的山匪,以“为靠山堂兄弟报仇”的名义,血洗秦家庄!
既能夺回地图,又能狠狠报复秦大川殴打“帝国军人”之仇。
骄傲自负又睚眦必报的荒木,对秦大川恨之入骨,闻此计大喜过望,毫不犹豫地拍出三千块大洋作为行动经费。
窦臣拍胸脯保证,事后分给两处山头各一千大洋,以此利诱他们出手。
这两道岭与界山崖的山匪头目,原本都是哥老会的旧部。
其中界山崖的大当家,有个表兄弟曾担任“靠山堂”的香主。
这位表兄弟连同其子侄,在瓦渣滩那场惨烈厮杀中尽数殒命,只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大当家每年都要去蒲城探望接济,对表兄弟一家的惨死一直耿耿于怀。
当窦臣拿着“罗宏彦(秦大川)就是当年勾结清兵、出卖兄弟的叛徒”这套说辞找上门时,这位大当家的积年旧恨瞬间被点燃,怒火中烧。
再加上一千块大洋的巨额报酬——这几乎是两寨加起来一年的收入!
报仇雪恨与巨额利益的双重驱动下,几处山寨的头领最终答应了窦臣的提议,磨刀霍霍,准备对秦家庄展开血腥报复。
这些山匪虽落草为寇,却并非毫无底线。
当年哥老会收人规矩极严:“身家清白、事务清楚”,三代之内无劣迹,本人品行不端、家风不正者不收,衙役、娼妓、妻有外遇、母改嫁者亦在禁列。
因此,山寨还保留着些许道义,平日不敢肆意欺凌穷苦百姓。
加之他们盘踞之处偏僻,远离秦岭主要商道,远不如那些扼守要冲的山贼富裕。
近年来山寨生计愈发艰难,人手凋零,两寨合起来不过三百余人,若非还有少量田产勉强支撑,早已散伙。
这一千大洋,对他们而言,是难以抗拒的巨大诱惑。
然而,就在行动部署紧锣密鼓之际,窦臣自己却开始发怵了。
多方探听得知,如今的秦大川已非昔日江湖草莽,摇身一变成了政府官员!
更关键的是,其妻乃省府要员的亲妹!
若此事败露,别说陕西,整个西北恐怕都再无他窦臣的容身之地!
他畏缩了,犹豫了。
可同行的荒木纯昭早已被复仇的狂热和嗜血的兽性烧红了眼!
这个骨子里流淌着暴虐因子的日本人,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杀戮就兴奋得难以入眠。
见窦臣临阵退缩,他眼中凶光毕露,猛地抽出腰间暗藏的寒光短刀,直抵窦臣的咽喉,声音阴冷如毒蛇吐信:
“八嘎!立刻行动!事成之后,再加三千大洋!否则……”
刀刃的寒气刺得窦臣皮肤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