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庙山管委会大楼前比往日要热闹许多。县电视台的采访车就停在门口，几名工作人员正在“云谷科技展厅”里架设灯光和摄像机，反光板投射出的光线晃得人睁不开眼。
展厅是侯伟光一手拍板搞起来的，花了大价钱装修。
地面是能倒映出人影的抛光水磨石，天花板上布满了蓝色的LEd灯带，勾勒出电路板一样的纹路，充满了未来感和科技感。
唯一的缺憾是，巨大的展厅里，除了几块介绍园区规划的展板和几个空荡荡的玻璃展柜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可供展示。
一台据称可以人机交互的触摸屏，因为系统还没装好，屏幕上只有单调的windows桌面。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侯伟光高昂的情绪。
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衫，领带打得笔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正背着手，对着摄像机镜头，用一种极富感染力的语调，向随行的美女记者描绘着老庙山的宏伟蓝图。
“……同志们，朋友们，大家现在看到的，还只是一片正在开发的处女地。但在我的规划里，不出三年，这里，就将成为咱们海城市乃至整个海西省的‘北方硅谷’！”
他大手一挥，指向窗外那些刚刚平整出来的土地，动作充满了舍我其谁的气概，“未来，这里将矗立起成百上千家高科技企业，吸引数以万计的顶尖人才！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将洒满智慧的汗水，结出金色的果实！”
美女记者适时地将话筒递到他嘴边，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崇拜笑容：“侯主任，我们都知道，老庙山能有今天这样日新 月异的变化，和您的远见卓识是分不开的。您能具体谈谈，在招商引资方面，您都有哪些独特的‘秘诀’吗？”
这个问题正中侯伟光的下怀。他清了清嗓子，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将那些从报纸和网络上看来的时髦词汇——“筑巢引凤”、“优化营身环境”、“保姆式服务”、“元宇宙”、“区块链”、“产业闭环”——全都安在了自己身上，仿佛他就是那个站在时代风口、点石成金的商业奇才。
“我们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是服务！企业来了，从注册到投产，我们管委会全程代办！人才来了，从住房到子女入学，我们一手包办！我们要让每一位来到老庙山的投资者和科学家，都能感受到家一样的温暖！”
二楼的常务副主任办公室里，杜铭正站在百叶窗后，静静地看着楼下展厅里的这出独角戏。他甚至能想象到侯伟光此刻脸上那种自我感动的神圣表情。
在他赵贞吉看来，这与当年那些在朝堂上夸夸其谈、只会粉饰太平的言官并无二致。真正的政绩，是田里的粮食，是国库的白银，是边疆的安稳，而不是几句漂亮的口号。侯伟光这种人，志大才疏，好大喜功，他越是沉迷于这种虚假的荣光，就越容易被欲望所操控。
摄制组的人显然也是行家里手，他们卖力地从各个角度拍摄着侯伟光意气风发的“领袖风采”，用特写镜头捕捉他每一个坚毅的眼神，用仰拍视角塑造他高大的形象。整个展厅里，都回荡着他那充满激情却空洞无物的声音。
一个小时后，宣传片素材拍得差不多了，摄制组心满意足地收起设备准备离开。侯伟光热情地将他们送到门口，握着导演的手，再三叮嘱一定要把片子“做好、做亮，充分展现我们老庙山人奋发向上的精神面貌”。
几天后，又有几辆黑色奥迪A6和帕萨特组成的车队，在管委会大楼前缓缓停下。车牌号清晰地表明了来者的身份——海A·00001，市委书记的座驾。
车门依次打开，市委书记王建峰在秘书的陪同下，率先走了下来。紧随其后的，是南安县的县委书记孟宪平、县长刘泽浩，以及市里的几位主要部门负责人。
正在办公室里享受着电视台采访带来余韵的侯伟光，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办公室。
车门依次打开，市委书记王建峰在秘书的陪同下，率先走了下来。他神态从容，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下这片新兴的园区。
紧随其后的，是南安县的县委书记孟宪平、县长刘泽浩，以及市发改委、财政局的几位主要部门负责人。
侯伟光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灿烂的笑容，恰到好处地融合了下属的恭敬和家人的亲近。
“爸……王书记！您和各位领导怎么来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好安排一下，扫榻相迎啊！”侯伟光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显得格外响亮，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王建峰下车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完全不见平日在市委常委会上的严肃。他没有与侯伟光握手，而是做了一个更显亲近的动作——亲切地拍了拍侯伟光的肩膀，力度沉稳而有力。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旁边的孟宪平和刘泽浩等人眼神微微一动，心中的天平立刻有了清晰的倾斜。
“为什么要搞什么突然袭击呢？”王建峰笑着对众人说，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严，“我是在市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上，看到了伟光的专访，拍得很好嘛！电视里说我们老庙山这边日新月异，是一个正在崛起的‘北方硅谷’。
我今天就是特意组织大家搞一个现场观摩会，不听汇报，只看实效，来学习学习你们的先进经验嘛！”
他这番话说得既亲切又给足了侯伟光面子，不仅解释了来意，点明了消息来源是官方媒体的正面报道，更是直接将这次考察的调子定为了“肯定”和“学习”，而非“检查”。
孟宪平和刘泽浩都是在官场浸淫多年的角色，立刻心领神会。
孟宪平上前一步，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王书记说得是，我们早就想来学习了，老庙山现在可是我们全市的明星项目！侯主任年轻有为，思想活，点子多，我们县里的干部都要向侯主任看齐。”
“走，带我们好好看看，也让同志们都开开眼。”王建峰兴致很高地一挥手，俨然一副检阅自己得意之作的姿态。
一行人走进了前几天刚刚接待过电视台记者的“云谷科技展厅”。
面对着自己的岳父和市、县两级的同僚，侯伟光更是精神百倍。他仿佛又回到了摄像机前，将那些烂熟于心的说辞，用一种更加饱满、更加充满激情的方式，声情并茂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充满了感染力。
当他指着那个大部分区域都还只是模型的园区沙盘，说到未来将有多少家世界五百强企业入驻时；当他指着空空如也的玻璃展柜，说到未来将展示园区孵化的最新科技产品时，王建峰不仅没有丝毫的质疑，反而带头鼓起了掌。
“好！”王建峰的声音洪亮而有力，他转过身，面对着身后的官员们，像一位老师在给学生们上课，“同志们，我们看一个地方的发展，首先看什么？就是要看这个地方的领导有没有规划，有没有蓝图，有没有敢为人先的魄力！伟光同志这一点就做得很好嘛！先谋定而后动，把蓝图画好了，我们才能一砖一瓦地去实现它。”
王建峰走到那个因为没装系统而黑着屏的触摸一体机前，用手指轻轻敲了敲。
侯伟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建峰却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个展厅现在是空了点，硬件设施也还在完善中。但这不叫空，这叫留白！就像我们中国的山水画，最妙的地方就在于留白。这是为未来的辉煌，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和发展空间！我看到的是什么？我看到的是无限的可能性！”
这番极具水平的点评，立刻引来了身后一片赞同之声。孟宪平更是紧跟一步，表情钦佩地说道：“王书记说得太对了！高屋建瓴！侯主任这种着眼未来的大局观，正是我们这些天天埋头于具体事务的基层干部最需要学习的。”
县长刘泽浩也补充道：“是啊，敢于留白，这本身就是一种自信和魄力。”
王建峰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对众人的“悟性”很是欣赏。他踱了几步，随后问道：“规划很好，那具体项目呢？我们的核心支柱，天地纵横公司，现在运营得怎么样？这是根基，根基一定要牢。”
这个问题，是侯伟光的软肋。他可以谈论宏大的未来，但对具体而枯燥的数据却一知半解。他正准备含糊其辞，王建峰却仿佛知道他答不上来一样，主动替他解了围。
“这样吧，我们也不走了，就在这里，把管委会的相关同志们都叫过来，我们开个现场办公会，让具体负责的同志也讲一讲，让大家听得更明白、更透彻。”
很快，杜铭和几位部门负责人被叫到了展厅。展厅里临时搬来了几张椅子，考察团一行人坐下，气氛从参观转为了正式的会议。
王建峰并没有让杜铭直接汇报，而是先看着侯伟光，用一种充满信任和启发式的口吻问道：“伟光，你先谈，你是班长，是总指挥。你从战略高度上，谈谈你对天地纵横这个项目的总体把握和未来的发展方向。”
侯伟光有了台阶，立刻又恢复了自信。他站起身，大谈了一通天地纵横作为“数字经济新基建”的战略意义，以及在“东数西算”大背景下的广阔市场前景，言辞中充满了高屋建瓴的判断和预测。
等他说完，在一片掌声中坐下，王建峰才转向杜铭，语气变得务实起来：“杜铭同志，你把具体的运营数据，给各位领导报一下。要细，要实。”
杜铭站起身，手里只拿着一个薄薄的笔记本。他没有看稿，声音清晰而沉稳：
“截至昨日下午五点，天地纵横数据中心一期项目，已上架服务器八万五千台，机柜使用率百分之九十二，在线率百分之九十九点八。我们的pUE，也就是电源使用效率，稳定在1.25，这项数据在国内属于领先水平。”
杜铭话音刚落，王建峰就立刻接过话头，对着众人解释道：“同志们，1.25，这个数字很关键！这说明我们的数据中心非常节能，运营成本低，绿色环保。这就是‘新发展理念’的体现！伟光当初力排众议，坚持要用最先进的冷却技术，现在看来，是完全正确的！”
杜铭继续汇报：“财务方面，上个季度公司总营收，折合人民币三点二亿，超出预期百分之十五。其中云计算租赁业务占比百分之四十，数据存储业务百分之三十五，其余为托管服务。向海城市税务局纳税四千三百万。”
“上季度纳税四千三百万？”王建峰提高了声调，脸上洋溢着笑容，“很好！这说明我们的龙头企业已经形成了战斗力，开始强力反哺地方经济了。伟光啊，你这个一把手功不可没！招商引资是第一步，把企业服务好，让它能下金蛋，才是真本事！”
杜铭接着说：“最后是二期工程的进展。目前土地平整已经完成，设计方案通过了最终评审，下周就可以正式动工。预计明年这个时候可以封顶，后年投入使用。届时，总算力将在现有基础上翻一番还多。”
“魄力！”王建峰一拍大腿，赞赏地看着侯伟光，“伟光同志的魄力很大嘛！一期刚刚稳定，二期就立刻上马，这就是‘抢抓机遇，乘势而上’！敢于拍板，善于决策，这样的干部就是要大胆使用，委以重任！”
整个汇报过程，与其说是杜铭在汇报，不如说是王建峰在借着杜铭的数据，为侯伟光谱写一曲雄壮的赞歌。杜铭成了提供精准弹药的士兵，而王建峰和侯伟光，则是在主席台上享受胜利、收割荣誉的将军。
最后，王建峰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做了总结性发言。他环视众人，特别是将目光在孟宪平和刘泽浩身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温和但分量十足。
“同志们，今天这个现场会，我看开得很好，很有必要。老庙山的成功，给全市的转型发展提供了一个样本。侯伟光同志作为园区的主要负责同志，年轻有为，思想开放，敢闯敢干，市委对他的工作是充分肯定的。”
他话锋一转，直接对孟、刘二人说道：“老庙山毕竟是在南安县的土地上，你们县委县政府，要全力支持、配合管委会的工作，提供最好的服务保障。伟光同志下一步的工作，可能还需要你们多多支持。年轻人嘛，要给平台，压担子，让他更快地成长起来！”
这话的暗示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考察，而是在为侯伟光下一步进入南安县委常委班子，提前打招呼、铺路子，甚至可以说是半公开的“政治交底”。
孟宪平和刘泽浩都是官场老手，哪里会听不出来。两人立刻站起身来，态度恭敬地表态，话说得比之前恳切了十倍：“请王书记放心！我们一定全力支持侯主任的工作，把服务好老庙山作为我们县里的头等大事！侯主任这样优秀的年轻干部，我们南安县是举双手欢迎的！”
一场高规格的考察，在王建峰的精心导演下，变成了一场完美的政治造势大会。
侯伟光在一片赞誉声中，志得意满，腰杆挺得笔直，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光明远大的政治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