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艘船靠岸时,没有声音。
不是没有引擎声——它们用的是改装过的电动马达,嘶嘶的低鸣像毒蛇吐信。是没有人的声音:船上的人影移动时,关节没有摩擦声,呼吸没有气流声,连踩在甲板上的脚步声都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吸收了。
“全员防御!”韩青的声音在矿山社区的围墙内炸响,七年的战斗本能让他瞬间进入状态,“老周,带你的人守住西侧缺口!独眼,矿道里的炸药准备!”
苏瑜站在了望塔上,手里握着那块珊瑚。珊瑚在她掌心微微搏动,每次搏动都传递来破碎的画面:陈默站在钻井平台上,海水是蓝色的,天空是橙红色的晚霞,他手里拿着另一块珊瑚,正往里面“存储”颜色。
“存储方式是情感共鸣。”她低声对旁边的凯文说,“陈默对着珊瑚回忆特定颜色的情感体验——比如‘蓝色’对应他第一次看见海时的自由感,‘红色’对应……我的围巾。”
凯文快速操作移动终端:“那我们要怎么使用它?对着褪色者‘播放’颜色?”
“试试看。”
苏瑜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珊瑚。金色纹路亮起,她“看到”了陈默留下的第一段记录——
“蓝色:1997年夏天,父亲带我去青岛。海水咸味混着冰棍的甜。他说‘海的那边还是海’,我说‘那多没意思’。现在我知道了,海的那边是‘可能性’。”
她睁开眼睛,对准第一艘正在下船的褪色者。
那人影全身灰白,像黑白照片里剪出来的人物。他走路时,周围三米内的草地开始褪色,绿草变成灰草,黄土变成灰土。
苏瑜举起珊瑚,将那段“蓝色记忆”投射出去。
不是光束,是某种频率。空气开始震动,发出低沉的海浪声。空气中浮现出淡蓝色的光晕,像水滴在宣纸上晕开。
褪色者停下了。
他灰白的眼睛盯着那片蓝色光晕,头歪向一侧——这个动作还有一点点人类痕迹。然后,他抬起手,灰白的手指试图触摸蓝色。
指尖触碰的瞬间,蓝色光晕炸开了。
不是爆炸,是色彩爆炸:蓝色分裂成无数细小的光点,钻进褪色者的身体。他的皮肤开始出现斑驳的色块——先是浅蓝,然后是深蓝,最后是某种接近紫色的色调。
他张大了嘴,但没有声音。只是跪倒在地,双手抱头,身体剧烈颤抖。
第二艘船的人开始冲锋。
他们没有武器,只是张开双手,像要拥抱什么。但他们经过的地方,色彩被抽干:围墙的红砖变灰,韩青迷彩服上的绿色变灰,老赵手里扳手的金属光泽变灰。
“别让他们碰到!”独眼女人吼道,矿工们举起铁镐,但犹豫了——这些人虽然褪色了,但轮廓还是人类。
李小峰突然冲出来,手里拿着老周给的信号枪。他没朝人射,而是朝天空射了一发照明弹。
橘红色的光在空中炸开,像一朵倒着生长的火树。光芒洒下来,照在褪色者身上,他们冲锋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光还有颜色!”李小峰喊,“颜色能干扰他们!”
老赵看着儿子,这个二十七年前在矿井里救过三个工友的老矿工,第一次觉得儿子长大了。他举起另一把信号枪:“所有人!有什么带颜色的东西都扔出去!”
矿工们开始扔东西:染成蓝色的工作手套,红色的头巾,孩子画的彩色蜡笔画,甚至有人扔出一罐灾难前留下的油漆——绿色的油漆在空中炸开,淋了两个褪色者一身。
那两个褪色者立刻跪倒,双手抓挠着绿色的皮肤,像在抓挠不存在的痒。
第三艘船没有动静。
船头站着一个高瘦的身影,他没有下船,只是看着这一切。苏瑜注意到,他的灰白程度最轻——还能看出军装原来的墨绿色轮廓,甚至肩章上的金属徽记还反着微弱的光。
“指挥官级别的褪色者。”韩青低声说,“还保留部分认知功能。”
高瘦人影抬起手。所有褪色者同时停下动作,后退,重新集结成队形。然后,他们开始做同一个动作:双手在胸前交握,手指做出复杂的手势。
“他们在……”凯文盯着终端屏幕,“在构建某种‘褪色场’。频率分析显示,这个场能加速色彩剥离过程——不是从物体表面,是从记忆里直接剥离!”
话音未落,苏瑜感到一阵眩晕。
她脑中的画面开始变淡:陈默的脸从彩色变成黑白,他眼睛里的金色光芒变成灰色,他牺牲时天空的火烧云变成铅灰色的阴云。
“他们在吃我的记忆颜色!”她咬牙稳住身形。
韩青也脸色发白——他脑中的战场记忆正在褪色:战友的血从红色变成暗灰,爆炸的火光从橙色变成苍白,妻子照片里的红围巾变成……
“不。”他低吼,拔出枪,不是朝褪色者,而是朝天空连续射击。枪口的火光短暂地撕裂了褪色场的频率,但很快又被覆盖。
小雨突然从掩体后面跑出来。
孩子手里抱着那盆向日葵“小阳”——因为温室被封锁,她一直偷偷带在身边。向日葵的花盘是金色的,在灰白的世界里亮得刺眼。
“不准你们吃掉颜色!”她对着褪色者大喊,声音带着哭腔,“黄色是太阳!绿色是小草!蓝色是大海!红色是……是陈默叔叔的血!”
她把花盆放在地上,双手抱住向日葵的茎干。
奇迹发生了。
向日葵的金色光芒开始扩散,像水波一样荡漾开。光芒所到之处,褪色场被短暂地推开。矿工们感到记忆的颜色回来了,虽然很淡,但确实回来了。
高瘦人影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反应。他转过头,看向小雨和那盆向日葵,灰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困惑。
“孩子……”他开口,声音像砂纸摩擦金属,“颜色……痛苦。没有颜色……没有痛苦。”
“你撒谎!”小雨哭喊,“没有颜色也没有快乐!没有颜色也没有爱!你们只是……只是忘记了怎么哭!”
苏瑜抓住这个机会。
她将珊瑚贴在额头,意识沉入最深层的记录——陈默留下的最后一段颜色:
“金色:不是黄金的颜色,是苏瑜第一次成功连接植物网络时,眼睛里的光。那天下雨,但她眼里的光让整个温室都亮了。我问她‘你看到了什么’,她说‘我看到了可能’。金色就是‘可能’的颜色。”
这一次,她没有投射。
她“成为”了金色。
胸口的疤痕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不是苍白的光,是温暖的金色光芒。光芒以她为中心炸开,像倒流的瀑布冲向天空,然后洒下来,淋在每一个褪色者身上。
灰白的皮肤开始龟裂,裂缝里透出色彩:一个人的脸浮现出古铜色,那是常年海风吹过的颜色;一个人的手恢复深棕色,那是握船桨留下的茧色;一个人的眼睛重新变成黑色——不是纯黑,是带着一点点棕调的、属于亚洲人的黑色。
高瘦人影后退了一步。
他的军装开始恢复墨绿色,肩章的金色徽记重新闪光。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皮肤下血管的淡青色重新浮现。
“我……”他开口,声音不再砂哑,“我是……赵海生。东海舰队……上尉。”
说完这句话,他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甲板上。
褪色者们一个接一个倒下。不是死亡,是昏迷——色彩回归带来的感官过载,让他们的大脑暂时宕机。
韩青带人上前控制现场。老周检查那些昏迷者,抬头说:“他们还活着。心跳呼吸都正常,但脑波像在做深度梦。”
苏瑜瘫坐在地上,珊瑚从手中滑落。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胸口的疤痕不再发光,而是渗出细细的血丝——过度使用共鸣的反噬。
凯文冲过来给她注射稳定剂:“你不能再用珊瑚了!再有一次,你的神经系统会永久损伤!”
“还剩多少时间?”苏瑜问,眼睛看着南方。
“34小时。”几何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研究者的信号封锁被刚才的金色爆发短暂破坏了,“但陈默的嘴唇……已经完全透明了。现在只剩下眼睛和额头还有实体。”
就在这时,那个昏迷的赵海生上尉突然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是正常的黑色,但瞳孔深处,有什么银白色的东西在一闪一闪。
他坐起来,看向苏瑜,用完全平板的、属于瑟兰的语调说:
“第一阶段测试结束。‘色彩-情感锚定’有效性验证通过。第二阶段:测试你们能否在失去所有颜色的情况下,依然保持‘人性’。”
“倒计时:10分钟。”
天空,开始褪色。
不是乌云遮住太阳,是天空本身从蓝色变成灰色,再从灰色变成纯白。然后白色开始向下蔓延:山峦的绿色褪去,土地的褐色褪去,围墙的红砖褪去。
世界正在变成一张白纸。
而那张白纸的尽头,研究者的银色投影缓缓浮现,第一次露出了完整的形态——
它看起来,竟然有点像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