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而言,露布上并非寻常的官府文告,而是一份格式严谨、措辞严厉的“劾状”,亦即汉代的官方悬赏通缉令。卫铮的目光被牢牢吸附在那张新贴的露布之上,逐字逐句地阅读下去,心中的惊愕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千层浪涛。
劾状
安邑府衙敢告河东郡杨县吏民:
今有亡命在逃者一人,劾捕亟急。
犯人关羽,字长生,一十九岁,河东郡 解县人,白身无爵,身长八尺二寸,面色赤红,颔下有须,言语河东口音。逃亡时着绿色绨袍、白布单衣,持黑帻。
该犯于 光和元年八月丙午,持械杀解县县吏吕熊,罪证确凿,法不容诛。今已髡钳为城旦,然于押解途中 毁械亡命,大逆无道。
若有吏民能捕得此犯,或告言其所匿处,因而擒获者,赏 钱 五 千!吏部具券,立付赏金。有敢匿藏、纵放者,与同罪!
河内太守府 令
光和元年 九月 甲戌 朔(初一)
也就是说,这份露布九月初一由安邑发出,今天是九月初二,表明此通缉令刚刚传达到高梁亭。
这寥寥百余字,仿佛带着无形的力量,冲击着卫铮的认知。露布上描绘的这个人,除了因年纪尚轻、颌下只是短髯而非后世那标志性的美髯长须外,那名字——关羽字长生(非后世熟知的云长),那籍贯——河东解县,那异于常人的赤红面色……无一不与后世那位义薄云天、威震华夏的“武圣”关二爷对得上号!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让卫铮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在这北上朔方的途中,一个不起眼的高梁亭驿,以这样一种方式,与这位未来搅动三国风云的绝世名将,产生了时空的交集!史书上寥寥数语记载关羽亡命奔涿郡,其过程竟是如此惊心动魄,且正发生在此时此地!
他强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面上不动声色,转向一旁刚贴完告示的求盗,故作随意地攀谈起来:“这位兄台,这告示上的亡命之徒,听起来甚是凶悍,竟敢杀吏毁械逃亡?不知可有什么更详细的消息?”
那求盗见卫铮气度不凡,且是随同官差队伍来的,也不敢怠慢,拱手答道:“回郎官的话,此事震动不小。据传这关羽膂力过人,性情刚烈,因故与县吏吕熊结怨,愤而杀之。本已被判髡钳(剃发戴枷),押往别处服‘城旦’苦役(筑城劳役),不料途中竟被他挣毁刑械,杀伤押解之人,遁入山林不知所踪。如今郡府行文各县亭,严令缉拿,赏格也颇为丰厚。”
求盗的话语,进一步印证了露布上的信息,也确认了此“关羽”确系彼“关羽”无疑!卫铮脑海中迅速回忆起相关的历史碎片:没错,关羽确实是因为在家乡杀了人,才逃亡到河北涿郡,并在那里遇到了刘备和张飞,从此开启了一段传奇。想不到,自己竟机缘巧合,踏入了这段历史发生的现场!
他心中瞬间闪过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留下他!绝不能让他就此北上涿郡,投入未来那个尚未发迹的刘备麾下!若能在此刻,将这位未来的“万人敌”招揽到自己身边,对于他未来在这乱世之中的布局,无疑是增添了至关重要的一枚砝码!
想到这里,卫铮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他匆匆结束了与求盗的交谈,借口需要安排夜间值守,立刻转身,快步回到了自家队伍驻扎的帐篷区域。
帐篷内,陈觉正就着油灯核对物资清单。见卫铮脸色凝重、步履匆匆地进来,他立刻放下手中的账薄,问道:“公子,何事如此急切?莫非亭长那边有什么不妥?”
卫铮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将方才所见所闻快速说了一遍,尤其重点强调了“关羽”这个名字以及其与后世记忆的吻合之处。
陈觉听完,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对“关羽”其人自然毫无了解,更不明白卫铮为何会对一个素未谋面、且是杀人亡命的逃犯如此重视,甚至用了“未来名将”、“万人敌”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疑惑地问道:“公子,您如何能断定此人一定会北上?又为何非要招揽此人不可?仅凭一份海捕文书,似乎……”
卫铮知道此事难以用常理解释,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陈觉,语气无比肯定:“先民(陈觉字),此事关乎重大,你信我!此人之勇武义烈,未来之成就,绝非寻常!我不知他具体为何杀人,但观其行事,必有隐情。史……我推断他杀人之后,家乡难以容身,唯有向北逃出司隶,进入相对陌生的并州地界,方能避开追捕,寻求生路。高梁亭地处北上要冲,他若北上,途经此地的可能性极大!”
见卫铮如此一本正经,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陈觉深知自家这位少主虽年纪轻轻,但每每有惊人之举和超越常人的见识,且往往事后证明其正确。他不再质疑,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既如此,公子欲如何行事?此人乃亡命之徒,心怀疑惧,且官府正在缉拿,想要说服他跟随我们,恐怕绝非易事。”
“正是如此!”卫铮重重一拍大腿,“所以我们才需要未雨绸缪,事先想好对策!现在虽不确定何时能遇到他,甚至能否遇到也未可知,但必须做好万全准备,否则机会稍纵即逝!”
于是,在摇曳的油灯光线下,两人压低了声音,开始仔细推演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以及应对之策。
陈觉沉吟道:“首先,需确定如何‘偶遇’。我们不能大张旗鼓搜寻,那会打草惊蛇,也可能引来官府注意。只能依靠文威(张武)和佐之(杨辅)他们,在前期哨探时,多加留意形貌特异、独行且可能带有遮掩的赤面之人。”
卫铮点头补充:“其次,若真遇到,如何接触?绝不能以缉拿或胁迫的姿态,那样必起冲突。需以平等、甚至招揽贤才的姿态接近。我可亲自出面,以示诚意。”
“最关键的是,如何取信于他,并说服他放弃北上,转而跟随我们这支看似前途未卜的流放队伍?”陈觉提出了最核心的难题,“我们需有一个足以打动他的理由。钱财?他未必看重。前程?我们自身难保。”
卫铮目光闪动,脑中飞速思考:“或许……可以从‘义’字入手。我弃官护师,此事若传开,或可引为同调。再者,他可暂隐于我们队伍之中,我们队伍成分复杂,有官差,有流犯,有护卫,多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仆’或‘护卫’,只要打点好吴狱吏他们,未必会引起过多怀疑。这比他自己孤身逃亡,风险要小得多。到了朔方,天高皇帝远,更有辗转腾挪的空间。我们可以承诺,待时机成熟,或可设法为他斡旋,洗脱罪名。”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仔细分析着关羽可能的心态、顾虑,设想各种对话场景,反复斟酌措辞和条件。他们深知,招揽这样一位桀骜不驯、正处于人生最低谷的未来名将,充满了巨大的不确定性,成功的几率或许渺茫。但正如卫铮所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此刻在这高梁亭驿帐篷中的一番精心谋划,正是为了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可能改变未来格局的邂逅。夜色渐深,帐篷内的低语声却持续了许久,直到将所有能想到的细节和对策都推演完毕,两人才稍稍安心,但内心的期待与紧张,却随着这份“关羽对策”的成形,而愈发强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