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向东的木棍停在半空，刚想发作，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动静——校门口的村民越聚越多，有晒药材的林大爷、刚下工的李大娘，还有几个生产队的社员，没人敢大声说话，却都悄悄往前挪了挪脚步，不知不觉把艾向东的两个跟班围在了中间。李大娘眼尖，故意将手里的簸箕“哗啦”一声扣在地上，金黄的玉米粒撒了满地，跟班们下意识地往后躲，动作顿时慢了半拍。村里人本就知道张秃子跟陈守义有过节，也猜这次是张秃子在背后搞鬼，心里都暗暗向着陈守义。
艾向东瞥了眼围过来的村民，心里顿时犯了嘀咕——张秃子只说让他来学校抓“藏四旧的反革命”，可没说村民会拦着。要是真闹大了，公社追问“为什么跟老百姓起冲突、耽误农时”，他这个“公社宣传员”可没法交代。他狠狠推了陈守义一把，陈守义踉跄着退了两步，后背撞到了讲台桌腿。艾向东举起木棍，指着陈守义的鼻子骂道：“今天算你运气好！明天我还来查，要是再找出半点‘四旧’的东西，直接把你拖去公社批斗会，让全公社的人都看看你这个‘伪老师’的下场！”
说完，他狠狠踢开脚边的玉米粒，带着两个跟班骂骂咧咧地往校门口走，腰间挂着的破搪瓷缸被晃得叮当响，路过门槛时还被绊了一下，搪瓷缸“哐当哐当”滚出去老远，最后停在墙角的野草丛里。
危机暂时解除，陈守义松了口气，扶着讲台桌踉跄着站稳，赶紧蹲在地上捡散落在四处的书页。鹞子和几个没走的孩子也跟着蹲下来，有的孩子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书页上的泥印，有的把摔在地上的课本抱起来，按页码叠得整整齐齐。鹞子挎着的半筐野菜还沾着新鲜的泥土，里面是上午跟爷爷在村后坡挖的木勒芽、亨勒芽，还有几株贴地长的猪毛菜——春天的野菜最嫩，开水焯过拌点盐就能吃，是家里开春常吃的下饭小菜。刚才混乱中，筐里的野菜掉了几片，他捡书页时特意把野菜叶也拢到一起，生怕浪费了这好不容易挖来的菜。
“校长，您没事吧？”鹞子拉着陈守义的胳膊站起来，看见他额角磕出的红印，心里不由得一疼，“刚才我不该大声喊‘不能抓校长’的，会不会给您惹更多麻烦？”
“没事，你说得对。”陈守义摸了摸鹞子的头，声音有些沙哑，指腹蹭过鹞子手上的泥——那是挖野菜和捡书页时沾的。他看着围过来的村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麻烦大家了”——他不敢多提张秃子，怕张秃子记恨，回头再找这些帮他的村民的麻烦。
村民们也没多留，林大爷帮着把被撞歪的办公桌子扶起来，李大娘则拿着扫帚，把地上的玉米粒一粒不落地扫进簸箕。临走时，李大娘悄悄拉过陈守义，压低声音说：“张秃子那货刚才趁乱跑了，你明天可得多留心点，实在不行就去我家躲躲，我家老头子跟公社的老王还能说上话。”她又拍了拍鹞子的肩膀，“娃子机灵，明天跟你爷爷去坡上挖菜，别往学校凑，免得被艾向东那伙人吓着。”说完，大家才各自背着工具，慢慢散了。
孩子们帮着把教室收拾好时，太阳已经西斜，校门口老槐树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块淡灰色的布，轻轻铺在地面上。陈守义看着孩子们纯真的脸，心里却沉甸甸的——他清楚，艾向东是张秃子找来的，明天说不定会带更多人来，这场麻烦，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他蹲下身，帮鹞子把筐里的野菜理了理，轻声说：“木勒芽要趁新鲜吃，回家让你娘用开水焯两分钟，捞出来拌点香油，败火还下饭。”
鹞子点点头，却没立刻转身走。直到其他孩子都背着书包回家了，他还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陈守义身后。陈守义回头看他，忍不住笑了：“怎么，还不放心我？”鹞子攥着筐绳，小声说：“校长，明天我还来学校，我帮您看着门，要是艾向东来了，我就跑去喊李大娘她们。”
陈守义没反驳，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布包，轻轻塞到鹞子手里。布包的边角已经磨得发毛，上面还沾着点白天被翻找时蹭的泥土，摸起来沉甸甸的，隔着布料能隐约摸到硬邦邦的东西。“这个你拿着，回家再打开看，别在这儿打开，让人看见不好。”
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慢悠悠地从天上垂下来，把林家洼的土坯房、老槐树，还有远处的田埂都裹得发沉。鹞子挎着野菜筐、抱着蓝布包往家走，鞋底踩过土路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生产队收工的哨子响，在傍晚的空气里轻轻飘着。可他没心思琢磨野菜的吃法，白天学校里的画面总在脑子里翻涌：艾向东踩碎书页时鞋底碾过纸页的“咯吱”脆响、张秃子躲在墙根露出的半张得意的脸、陈校长被推倒时沾了泥的蓝布褂，还有自己掉在地上的旧字典，纸页上还沾着挖野菜时蹭的草汁。
他走得比平时快，裤脚扫过路边的野草，带起几片碎叶。快到村口时，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学校的方向——陈校长的身影早被暮色遮住，只剩老槐树的轮廓孤零零地立在原地。鹞子咬了咬嘴唇，加快脚步推开自家的院门。院里，林鹤轩正坐在门槛上抽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暮色里一明一暗，脚边还放着半筐没择的亨勒芽——那是他下午上工间隙挖的，等着晚上焯水晒干，留着冬天吃。
“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跟人去坡上玩了。”林鹤轩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想接鹞子的筐，却看见他怀里的蓝布包，“这是什么？谁给你的？”
鹞子没说话，拉着爷爷进了屋，反手关上房门，才把蓝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桌上。他慢慢打开布包的系带，里面是两本书：一本是翻得卷了边的《毛主席语录》，扉页上用蓝墨水工工整整地写着“陈守义 1972 年记”，边角还沾着点旧墨痕；另一本是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封面上用红墨水画着个小小的镰刀锤子，里面是陈校长写的教案，每一页的字迹都端端正正，有的地方还画着简单的插图——教“劳”字时，画了个弯腰挖野菜的小人，手里还攥着一株木勒芽；教“粮”字时，画了串沉甸甸的麦穗，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野菜也是粮，开春别浪费”。
最底下，还压着两张皱巴巴的毛票，一张两毛的，一张五分的，一共两毛五分钱。钱用一张小纸条包着，纸条上是陈校长的字迹：“给鹞子买块橡皮，别跟人说——挖野菜累，读书别将就着用断笔头。”
鹞子拿起那两张毛票，指尖忍不住发颤。他想起自己之前跟爷爷说“等秋天丹参卖了钱，就给校长买块新橡皮”，眼眶一下子就湿了，眼泪滴在炕桌上的亨勒芽上，打湿了一片嫩叶。林鹤轩看着桌上的书、钱和筐里的野菜，也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那本《毛主席语录》的扉页，指腹轻轻划过上面的字，轻轻叹了口气。
“爷爷，陈校长说明天艾向东还要来，他说要是艾向东真来闹，他就跟艾向东走，不连累我们。”鹞子把白天在学校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爷爷听，连张秃子躲在墙根偷看、陈校长路过张秃子家门口时听见的对话也没落下，“您说，我们能帮帮校长吗？我不想让他走，我还想跟他认字，还想告诉他每天挖了多少野菜，哪片坡的木勒芽最嫩。”
林鹤轩坐在炕沿上，沉默了半天，才缓缓开口：“张秃子就是记仇，上次你校长不肯给他家娃免课本费，他就一直记着，现在找机会造谣生事。咱们是普通老百姓，又是这个身份，明着帮，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到时候连坡上的野菜都不能安心挖，家里的日子就更难了。”他顿了顿，看了看鹞子手里的笔记本，又看了看筐里沾着水汽的木勒芽，“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明天我去上工时，跟生产队的老伙计们提一嘴，让大家上工前、下工后，多往学校附近走两趟，就说去挖猪毛菜和亨勒芽。人多了，艾向东就算想闹，也得掂量掂量，不敢太过分。”
“真的吗？这样陈校长就不用走了吗？”鹞子眼睛亮了亮，手里的毛票攥得更紧了。
“试试吧。”林鹤轩摸了摸鹞子的头，拿起筐里的一株木勒芽，叶子还带着新鲜的水汽，凑到鼻尖闻了闻，“陈校长是个好人，教孩子们读书，还帮邻居写家书、给你李奶奶读报纸，咱们不能看着他被欺负。再说，他走了，你们这些娃子，就只能天天跟着大人挖野菜，连‘木勒芽’‘亨勒芽’这几个字都不会写，多可惜。”他拿起那本《毛主席语录》，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说：“你看，这里写着‘为人民服务’，你校长教你们认字、学道理，就是在为咱们老百姓好，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鹞子凑过去，看着那行字，用力点了点头。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铜质钢笔帽，轻轻放在笔记本上——这是周明远叔叔临走时给他的，周叔叔说这是他当老师时用的第一支钢笔的笔帽，现在，他想把这份跟“老师”有关的念想，跟陈校长画着挖野菜小人的教案放在一起，像把两束小小的光叠在一块儿。
夜渐渐深了，屋里的煤油灯透出昏黄的光，照在桌上的书、钢笔帽、毛票和筐里的野菜上，像是撒了一层暖烘烘的光。鹞子躺在炕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钢笔帽，心里反复想着明天的事——他还是想去学校，想陪着陈校长，想看看爷爷说的那些叔叔伯伯会不会真的去学校附近挖野菜，更想知道艾向东和张秃子，到底能不能得逞。
窗外，风轻轻刮过老槐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谁在小声说悄悄话。鹞子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念着：“明天一定要好好的，陈校长不能走，学校也不能拆，还要挖好多好多木勒芽，给校长蒸他爱吃的菜窝窝。”念着念着，他渐渐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枚钢笔帽，像是攥着一束小小的光，梦里全是坡上绿油油的野菜，和教室里亮着的那盏旧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