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大战前的宁静
腊月二十三，北京城飘起了细雪。这雪下得斯文，不紧不慢的，像是老天爷拿着个细罗筛子，慢悠悠地往下筛着白面。紫禁城的琉璃瓦上，不多时就积了层薄薄的白，映着阴沉的天光，给这平日里金碧辉煌、晃得人眼晕的宫殿群，破天荒地罩了层素净的纱。宫里静悄悄的，往日里那些端着架子、迈着四方步的太监宫女们，此刻也都缩着脖子，踩着脚，躲在廊檐底下避风雪。只有几个负责扫雪的小太监，拿着比他们还高的竹帚，“沙沙——沙沙——”地，一下下清理着宫道上的积雪。这单调的声音，反倒衬得天地间愈发空旷、寂静，静得让人心里头发慌。
武英殿的地龙烧得旺，暖烘烘的，可朱慈烺却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没着没没落。他披着件玄色的狐裘，独自一人站在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前，目光死死盯着那个被朱砂笔圈了又圈、几乎要晕染开的“汉中”二字，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龙案上“哒、哒、哒”地敲着，节奏有些凌乱。案头上，高高地堆着三摞奏章。左边一摞最厚，是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详细禀报了关外的最新动向，说这个冬天酷寒，辽东的鞑子骑兵冻死冻伤了不少，人马都掉了膘，眼下已经缩回锦州城里猫冬去了，关外暂时无忧。中间一摞是河南巡抚李定国递来的，说的是剿匪安民的进展，各处流寇已基本肃清，更难得的是，今年冬小麦的苗情出奇的好，来年夏收有望，百姓能喘口气。右边一摞最薄，只有寥寥几本，最上面就是西边王刚送来的军报，打开一看，统共就八个干巴巴的大字：“雪封潼关，斥候难行。”
“太静了。” 朱慈烺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苏澜雪正蹲在鎏金炭盆边，伸手烤着火，闻言抬起头，鹅蛋脸上带着询问的神色：“陛下是说……西边？”
“吴三桂。” 朱慈烺转过身，抓起王刚那封言简意赅到近乎敷衍的军报，抖了抖，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王刚这老滑头，八个字就把朕打发了。关键是那老狐狸，快两个月了，除了之前上蹿下跳要‘戴罪立功’，就再没别的动静了。” 他踱到紧闭的菱花格窗前，用指节轻轻叩开一条缝隙，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片片，悄无声息地落在乾清宫那汉白玉雕琢的丹陛上，层层叠叠。“他那个能言善辩的使者钱邦芑，带着朕的‘厚赏’，走到哪了？”
苏澜雪站起身，将一杯刚沏好的、热气腾腾的雨前龙井轻轻放在龙案上，回道：“根据沿途驿站的飞马传书，刚过西安府。一路走得不快，摆足了钦差大臣的谱。按这个行程算，腊月二十八，差不多能到成都。” 她顿了顿，嘴角微撇，带出一丝讥诮，“咱们的人一路都盯着呢。这位钱大人，每到一个大点的州县，必要寻当地最热闹的酒楼，点上几个好菜，喝上几杯闷酒，然后就在墙壁上题诗，写的都是些什么‘孤忠难表，丹心谁鉴’、‘奸佞当道，豺狼满朝’，哦，前两天还在凤翔府题了句新的，叫什么‘一片丹心照雪寒’，引得不少不明就里的酸秀才跟着唏嘘感慨。”
朱慈烺闻言，嗤笑一声，关上窗棂，殿内重新被暖意包裹：“照雪？朕看他是想在雪地里埋死人！” 他走回舆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山西与陕西交界的那片区域，忽然想起一桩要紧事，“山西那边，咱们故意撒出去的那个诱饵，就是那批子虚乌有的‘新式火炮锻造秘录’，有鱼咬钩没？”
“咬得可欢实了！” 苏澜雪显然一直在关注此事，立刻从袖中抽出一张卷成细筒的密报，双手呈上，“吴三桂前后已经派了三拨精干人手，扮成贩运皮货的商队，冒着大雪往终南山里钻，目标很明确，就是冲着王将军故意放风出去的那批‘图纸’去的。最新到的这拨人，领头的看着像个憨厚的皮货商人，但咱们潜伏在成都的人认出来了，里头混着个穿旧羊皮袄、不怎么起眼的，是吴三桂打小一个奶妈的儿子，算是他的奶兄弟，心腹中的心腹。”
“好！太好了！” 朱慈烺眼睛骤然一亮，疲惫之色一扫而空，仿佛嗅到猎物的猛兽，“立刻传密旨给王刚，让他把戏给朕做足了！找几个信得过的、手艺好的老铁匠，就在终南山脚下找个显眼的地方，搭起炉灶，日夜不停地给朕打铁！火光要大，风箱要响，动静怎么大怎么来！再寻个机会，‘不小心’让一两页看似关键、实则经过咱们高手精心炮制过的‘真图纸’流出去——记住，那图纸上关键的数据和图形，要用容易晕开的劣墨来画，或者故意沾上点水渍，让它模糊难辨！要的就是让他吴三桂看得见，摸得着，却又琢磨不透，心痒难耐！”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密集的雪沫子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朱慈烺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今儿个……是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日子吧？”
“是，” 苏澜雪点头，“坤宁宫那边，皇后娘娘正领着宫人准备糖瓜、关东糖这些祭品呢，说是要粘住灶王爷的嘴，让他上天直言好事。”
“传旨，” 朱慈烺猛地推开殿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却毫不在意，伸手从汉白玉栏杆上抓起一把冰凉刺骨的碎雪，看着它在掌心迅速融化成水，“内务府即刻采办三千斤最粘牙的关东糖，用最快的速度送往山海关，犒劳戍边将士！告诉赵率教，灶王爷吃了咱的糖，上天言好事——让他给朕牢牢守住国门，养精蓄锐，等开春了，给朕打个漂亮仗！也让鞑子尝尝咱们的厉害！”
时间一晃就到了腊月二十八。夜里，成都也下起了冻雨，冷得刺骨。钱邦芑一行人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是滚了一身泥雪，狼狈不堪地抵达了平西王府。吴三桂没在大殿见他，而是在自己温暖如春的暖阁里。上好的银骨炭烧得噼啪作响，屋子里暖得让人想打瞌睡。钱邦芑冻得脸色青白，鼻涕都快流到胡须上了，浑身筛糠似的抖着，却还强撑着仪态，跪在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上，带着哭腔，一字不落地将那份《请罪表》的副本又念了一遍，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这一路的“艰辛”和在京城受到的“屈辱”。
吴三桂穿着一身雪白的银狐裘，舒舒服服地窝在铺着完整白虎皮的软榻上，慢条斯理地剥着一个黄澄澄的橘子，仿佛根本没在听。直到钱邦芑说到最关键处——
“明朝皇帝……他，他真是这么说的？” 吴三桂终于抬起眼皮，将一瓣橘子送进嘴里，慢悠悠地吐掉白色的橘络，声音听不出喜怒，“让本王把到嘴的武关吐出来，还要把应熊送到北京去给他当人质？”
“千真万确啊王爷！” 钱邦芑以头抢地，磕得咚咚响，“那朱皇帝年少气盛，根本不听解释！他还……他还赏了足足二十车绫罗绸缎，说……说是……” 他吓得浑身发抖，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说什么？” 吴三桂的声音陡然转冷。
钱邦芑把心一横，闭着眼喊道：“说是赏给王爷……提前预备寿衣的！”
“咔嚓！” 一声脆响，吴三桂手中那只精美的景德镇薄胎瓷茶盏，被他生生捏碎！锋利的瓷片瞬间刺入他的掌心，殷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一滴，两滴，落在身下那洁白无瑕的白虎皮褥子上，洇开一小团刺眼的暗红。暖阁里伺候的侍女侍卫吓得噗通跪倒一片，大气不敢出。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吴三桂盯着自己流血的手掌看了片刻，非但没有暴怒，反而扯动嘴角，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好啊！好！朱家这小子，果然是长本事了！翅膀硬了！” 他猛地甩掉手上的碎瓷和血珠，仿佛那伤口不存在一般，对身旁的侍卫统领吩咐道：“去，把世子给本王叫来。”
不多时，刚满十岁的吴应熊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锦袍，小脸被屋外的寒气冻得通红，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吴三桂招手把他拉到身边，用没受伤的手摸了摸儿子的头，然后才转向面如死灰的钱邦芑，语气平静得可怕：“钱先生，这一路辛苦了。你回去告诉朱皇帝，武关，本王可以还给他，本就是大明的疆土嘛，物归原主，理所应当。”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摩挲着吴应熊的头顶，话锋一转，“至于世子嘛……年纪尚小，这天寒地冻的，路上万一染了风寒，陛下岂不是要怪罪本王照顾不周？这样，等来年开春，天气暖和了，道路也好走了，本王亲自送他去北京，向陛下朝贺！也让他见识见识京师的繁华！”
钱邦芑听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后背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
暖阁的门刚一关上，吴三桂脸上那层虚伪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阴沉。他看也没看还在渗血的手掌，目光如鹰隼般投向阴影处，那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如同鬼魅般的黑衣人。“告诉北边来的那几位，开春后的那笔大买卖，本王应了。但是，价钱得往上加三成。少一个子儿，这生意就做不成。”
与此同时，远在北京，除夕之夜。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响了一整宿，五彩斑斓的烟花不时划破漆黑的夜空，将整座京城映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年夜饭的香气。在这普天同庆的时刻，朱慈烺却独自在庄严肃穆的奉先殿里，祭祀大明列祖列宗。他在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那威严的画像前，格外虔诚地多烧了一炷特制的龙涎香。青烟袅袅升起，缭绕在殿柱之间，朱慈烺抬头仰望着太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起誓：“不肖子孙慈烺，承继江山，内忧外患，如履薄冰。今有巨奸盘踞西南，窥伺神器。今年，今年必当秣马厉兵，犁庭扫穴，肃清寰宇，以安祖宗社稷！”
而此刻，在千里之外的成都平西王府，虽然也是张灯结彩，宴席丰盛，但气氛却截然不同。吴三桂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对着终南山的方向，举起手中的金杯，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轻蔑与贪婪的复杂笑容，低声自语道：“朱家小子，你的‘火炮秘录’，本王就笑纳了。但愿你这诱饵，做得足够真……” 他将杯中烈酒猛地泼洒在地上，酒液迅速渗入青砖缝隙，“咱们，开春见真章！”
厚厚的黄河冰层之下，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正在积蓄着破冰而出的巨大力量。两只隔着重山万水、都在世间摸爬滚打成了精的老狐狸，一个稳坐京城，一个盘踞西南，都在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刀兵再起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