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微服初行（上）
南京城的深秋，天高云淡。处理完苏州积压的奏章，又亲眼见证了“兵器制造总局”的筹建步入正轨，朱慈烺终于从连轴转的朝政中暂时抽身。这一日，秋阳暖融融地照在御书房的窗棂上，他放下朱笔，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
侍立一旁的贴身大太监王承恩连忙上前，陪着笑脸道：“皇爷，可是倦了？要不要传贵妃娘娘们来……”
朱慈烺摆摆手，打断了他：“承恩啊，整天在这宫墙里，听着百官奏报，看着各地题本，你说，朕听到的、看到的，就是真实的天下吗？”
王承恩一愣，揣摩着圣意，小心回道：“皇爷圣明烛照，自然是……”
“自然是屁话。”朱慈烺毫不客气地吐槽，用的是只有最亲近侍从在场时才会流露的随意语气，“好话谁不会说？报喜不报忧，那是底下人的拿手好戏。朕想知道，这南京城里的老百姓，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茶楼酒肆里，都在聊些什么？对朕这个新皇帝，是骂是夸？”
王承恩额头微微见汗：“皇爷，您乃真龙天子，万民敬仰……”
“得了吧你，”朱慈烺笑着指了指他，“少给朕灌迷魂汤。去，把韩影叫来。再给朕找身不那么扎眼的行头，要像……像个家里有点钱，但又不太多的土财主家的少爷那种。”
王承恩心里叫苦不迭，皇上这是又要微服出宫啊！上次在苏州是情势所迫，这次在京城脚下，万一有个闪失……但他深知这位年轻主子的脾气，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只得苦着脸应道：“老奴……老奴这就去办。只是皇爷，万万要以龙体为重，多带些侍卫……”
“带多了还叫微服私访吗？就韩影，再让他挑两个机灵点、功夫好的跟着就行。快去！”朱慈烺一锤定音。
半个时辰后，南京城熙熙攘攘的南门大街上，多了几位看起来有些“奇怪”的行人。
为首一位年轻公子，身穿宝蓝色绸缎直裰，料子不错，但款式略显过时，腰间的玉佩成色也只是一般，脸上带着几分刻意装出来的、对什么都好奇的“土包子”神情。正是易容改装后的朱慈烺。他努力想扮成一个初次进城的富家少爷，但那久居人上的气质，偶尔还是会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三人就更“醒目”了。韩影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服，面色蜡黄，像个沉默寡言的老仆，但那双眼睛却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另外两个“侍卫”，一个化装成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车夫，手里拎着根马鞭，另一个则扮作尖嘴猴腮、眼神活络的小厮，亦步亦趋地跟在朱慈烺侧后方。
这组合，怎么看都像是某个暴发户地主家的傻儿子带着一个哑巴老仆、一个打手和一个狗腿子进城见世面来了。
朱慈烺对这次“角色扮演”似乎还挺投入，他摇着一把从宫里带出来的、题着蹩脚诗词的折扇，东张西望，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夸张的感叹：
“哇！老韩，你看那糖人，吹得跟真的似的！比咱家庄子上王瞎子吹的好看多了！”
（韩影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低声道：“公子，慎言。”）
“诶？那是什么铺子？怎么门口挂个葫芦？”
（扮作小厮的影卫低声回答：“公子，那是药铺。”
“哦……药铺啊，我还以为是卖酒的呢！”）
走了没多远，看到一个卖菱角的小摊，朱慈烺兴致勃勃地凑上去：“老伯，这菱角怎么卖？”
老农见他们几个奇装异服，有些警惕，含糊道：“三文钱一斗。”
朱慈烺大手一挥：“给我来……来一筐！”
老农和周围的人都愣住了。哪有人买菱角论筐买的？
韩影赶紧上前，低声道：“公子，买多了吃不完，尝尝鲜就好。”说着，掏出几文钱，买了少许。
朱慈烺这才恍然，讪讪地接过用荷叶包着的菱角，一边剥一边嘀咕：“京城东西就是贵，咱家庄子后面的河沟里，这玩意儿都没人要……”
这番做派，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暗笑这是哪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的土财主家的傻儿子。韩影和两个侍卫一脸黑线，只能硬着头皮跟着，精神却绷得紧紧的，生怕从哪里窜出个不开眼的毛贼惊了圣驾。
穿过几条繁华的街市，朱慈烺的目的地很明确——茶馆。俗话说，想要了解市井民情，没有比茶馆更好的地方了。他挑了一家看起来人气颇旺，三教九流混杂的“悦来茶馆”。
一进门，喧闹声、茶香、汗味以及各种点心吃食的味道便扑面而来。跑堂的伙计见朱慈烺这“派头”，虽然衣着不算顶华丽，但身后跟着随从，想必是头肥羊，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哎哟，几位爷，里面请！是雅座还是散座？”
朱慈烺学着看过的戏曲里的做派，用折扇敲了敲手心，粗着嗓子道：“要什么雅座！就给爷找个热闹、能听书的地儿！”
“好嘞！您几位这边请！”伙计将他们引到大堂中间一处离说书台不远的空桌。
落座后，朱慈烺又豪气地点了最贵的“龙井”，外加四五样精细茶点。伙计笑得见牙不见眼，赶紧张罗去了。
韩影像个真正的老仆一样，垂手站在朱慈烺身后。朱慈烺拉了他一下：“坐坐坐，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规矩，都坐！”韩影无奈，只好和另外两个侍卫小心翼翼地挨着凳子边坐下，身体依旧挺得笔直，随时准备应变。
此时，说书先生正口沫横飞地讲着一段前朝演义，底下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叫好声不断。朱慈烺听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竖起耳朵，捕捉着周围茶客的闲聊。
邻桌是几个穿着体面的商人模样的人，正在议论时事。
一个胖子低声道：“听说了吗？苏州那边，可是出了大事了！”
另一个瘦子接口：“可不是嘛！钱牧斋（钱谦益）那么大的官，说倒就倒了！还有好些个士绅老爷，哎哟，菜市口……啧啧。”
第三个留着两撇胡子的商人道：“要我说，倒得好！这些老蛀虫，平日里盘剥我们商户最狠！如今皇上成立了‘江南总商会’，沈会长可是说了，以后咱们的船出海，有海军护航！关税还能减免！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胖子却有些忧虑：“好事是好事，可就怕……新政猛如虎啊。这商会刚立，漕运那边又闹起来了，听说也是皇上要改规矩，动了不知道多少人的饭碗呢。”
瘦子哼了一声：“动就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看咱们这位昭武皇帝，是个有魄力、干实事的！比前面那几位强多了！”
两撇胡子压低了声音：“嘘……慎言！不过话说回来，皇上登基这些日子，又是清丈田亩，又是成立商会，还大刀阔斧地整顿工部，听说要造厉开火器……这架势，怕是不是仅仅守着江南半壁就满足了吧？”
几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声音更低了，开始议论起北伐的可能性。
朱慈烺听得暗自点头，商人的嗅觉果然灵敏，对新政的支持也最实在，因为能带来真金白银的利益。这也印证了他扶持新兴工商业阶层路线的正确性。
这时，旁边另一桌几个穿着儒衫、像是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谈话声传了过来。他们的关注点各各不同。
一个年轻士子愤愤道：“牝鸡司晨！成何体统！一介女流，还是工匠出身，竟能实际执掌工部，简直是斯文扫地！”
另一个稍显老成的劝道：“李兄息怒。贵妃娘娘……或许确有其才。如今国难当头，当用非常之人。”
第三个则叹道：“才不才的另说，只是这朝廷如今重商重工，我等读书人，十年寒窗，难道还不如那些操持贱业的商贾工匠吗？长此以往，圣人之道何以彰显？”
先前那愤青士子更激动了：“还有那柳如是！一介妓……咳咳，一介女子，竟能出入户部，参议漕运改制！这朝廷……唉！”他终究不敢说出太忤逆的话，只能重重叹息。
朱慈烺听得眉头微挑，这些保守读书人的论调，在他意料之中。改革必然触动旧有利益和观念，这种阻力，比苏州的武力反抗更加顽固和漫长。
就在他思索间，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个衣着华丽、手持折扇、面色倨傲的年轻公子，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这公子哥一进门，目光就肆无忌惮地扫视全场，最后落在了朱慈烺他们这桌……准确地说，是落在了朱慈烺面前那壶刚沏好的、香气四溢的顶级龙井上。
跑堂伙计一看这人，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连忙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哎哟，刘公子！您老今日怎么得闲来了？雅间一直给您备着呢！”
那被称作刘公子的年轻人用扇子不屑地指了指朱慈烺这桌：“雅间闷得慌，小爷我今天就想坐这儿，听个热闹。让他们换个地儿！”
伙计一脸为难，看看刘公子，又看看朱慈烺这边，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朱慈烺心中一动，哟呵，经典桥段来了？看来这“微服私访体验卡”还附赠了“打脸剧情”？
他故意装作没听见，悠哉悠哉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气，抿了一口，赞道：“嗯，好茶！不愧是京城，就是比咱庄子上的茶叶沫子强！”
那刘公子见朱慈烺这“土包子”居然无视自己，顿时火冒三丈，用扇子指着朱慈烺的鼻子：“喂！那乡下小子！说你呢！没听见小爷的话吗？赶紧滚蛋，这桌小爷我看上了！”
扮作小厮的影卫眼神一冷，就要上前，被韩影用眼神制止。韩影低声道：“公子，稍安勿躁，看看情况。”
朱慈烺放下茶杯，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刘公子：“你……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废话！不是跟你说是跟鬼说？”刘公子气势汹汹，“识相的就赶紧滚！别让小爷我动手！”
朱慈烺“困惑”地眨眨眼：“可是……这是我先来的呀？而且这茶我刚喝了一口，茶点也没动呢。要不……这位公子你等等？等我喝完了就让给你？”他那副认真商量、带着点土气的模样，引得周围茶客一阵低笑。
刘公子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乡下人”顶撞，他气得脸都红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小爷等？你知道小爷我是谁吗？”
朱慈烺老老实实地摇头：“不知道。咱刚进城，不认识几个人。”
“哼！说出来吓死你！”刘公子旁边一个狗腿子家丁抢着表现，“我家公子，乃是当今户部刘侍郎的亲侄子！这南京城里，谁不给几分面子？”
户部侍郎的侄子？朱慈烺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懵懂”：“户部……侍郎？是很大的官吗？有我们县太爷大吗？”
“噗——”这回，连一些胆大的茶客都忍不住笑出声了。拿户部侍郎跟县太爷比？这土包子是真傻还是装傻？
刘公子气得浑身发抖，觉得面子彻底丢光了，怒吼道：“给我打！把这几个乡巴佬给我扔出去！”
几个家丁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韩影眼中寒光一闪，正要动作。朱慈烺却忽然站了起来，脸上那副憨厚土气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似笑非笑的玩味表情，他轻轻用折扇挡住了要冲上前的家丁，看着刘公子，慢条斯理地问道：
“刘公子，是吧？你说你是户部刘侍郎的侄子？”
“是又怎样！”刘公子被朱慈烺突然转变的气势弄得一愣，但依旧嘴硬。
朱慈烺笑了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大半个茶馆：
“哦，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叔叔刘侍郎……他知道你在外头，是这么帮他‘长脸’的吗？”
一瞬间，茶馆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觉到，这个“土财主家的傻儿子”，好像……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