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南京暗流(中）
勋贵盘桓，士林彷徨
腊月三十的捷报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在南京城的权力阶层中引发了剧烈反应。当皇宫内的惊惧、内阁的焦躁、兵部的绝望与阮府的投机在暗流中涌动时，另外两股举足轻重的力量——世袭勋贵与清流士林，也在这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进行着各自的盘算与挣扎
南京守备、忻城伯赵之龙的府邸，位于城南幽静之处，高墙深院，戒备比往日更加森严。在其书房之下，有一间不为外人所知的密室，此时炭火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焰跳动着，却丝毫驱不散围坐几人眉宇间凝结的寒意与凝重。
在座的有保国公朱国弼、魏国公徐胤爵（徐达后世子孙，南京勋贵之首的代表之一）、安远侯柳祚昌等数位南京城中最具实力的世袭勋贵。他们代表着与国同休的旧贵族势力，家族产业遍布江南，与南京城有着最直接、最深刻的利益捆绑。
“消息确凿无疑了？”朱国弼年纪较轻，性子也最急，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一丝恐慌，“黄蜚三万水师，数百条船，真的……真的就这么没了？这才一天！一天啊！”
一位负责与江北有些隐秘生意往来的勋贵沉重地点了点头，证实了最坏的情况：“江北来的商队头目亲眼所见，江面上飘满了咱们水师的破船烂板，俘虏被一船船地往北运。星火营的战舰，就在瓜洲那边，黑压压一片，炮口都对着南边呢！”
“马士英、阮大铖这两个蠢货！奸臣！！”朱国弼忍不住低声骂道，拳头攥得发白，“若非他们排挤能臣，专权误国，贪墨军饷，何至于有今日之祸！难道真要我等世受国恩的勋臣，陪着他们一起身死族灭吗？”他的声音因愤怒和后怕而微微颤抖。勋贵集团与马阮为首的官僚集团本就存在权力和利益冲突，此刻更是将败亡的责任尽数归咎于对方。
另一位一直沉默的勋贵叹了口气，接口道：“如今说这些已是无用。北边……太子殿下那边，究竟是何态度？我等毕竟与弘光朝廷牵扯甚深……”这是他最担心的问题，也是所有在座者最核心的关切。
这时，负责情报收集的徐胤爵缓缓开口，他显得更为沉稳老练：“北边传来的风声很明确，‘只诛首恶（马、阮及其核心党羽），不咎胁从，安堵如故’。太子殿下欲稳定江南，离不开地方支持，尤其是我等勋臣之后。只要我等表明态度，配合王师，不仅身家性命可保，产业无忧，甚至……在新朝之中，未必不能延续家门富贵。”他刻意将“延续家门富贵”几个字咬得很重。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了始终沉默不语的赵之龙。作为南京守备，他手握一部分实际的城防兵权，地位关键。赵之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坚硬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仿佛在叩问着自己的内心，也像是在衡量着天平两端的筹码。
他的家族自太祖时便封爵南京，历经二百余年，枝繁叶茂，田庄、店铺、码头、乃至与海外的贸易，庞大的产业根系深深扎在南京及周边府县的土壤里。一旦城破，遭遇战火洗劫，或者被新朝清算，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数百年的积累将毁于一旦。
“诚意……”赵之龙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却也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北边的‘诚意’，光靠传言还不够。马瑶草（马士英）虽败，但他在城内还有多少死忠？京营里还有多少听他号令的军官？江北那几镇军阀，会不会真的来援？这些都是变数。”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再者，我们若轻易表态，万一北边只是虚与委蛇，待城破后翻脸无情，又当如何？我们需要的，是更实在的保证，是更能看清风向的证据。”
他的意思很明确：他在待价而沽，也在观望风色。这份来自北边的“诚意”，需要更直接的接触、更明确的承诺，以及星火营兵锋更迫近的威胁来催化。他们不能做第一个出头鸟，但也不能等到最后树倒猢狲散时才匆忙站队。如何在确保家族绝对安全的前提下，攫取最大的政治利益，是赵之龙此刻思考的核心。
“那依赵公之见？”朱国弼急切地问。
“等。”赵之龙吐出一个字，“一方面，严密监视马、阮动向，尤其是阮大铖，此人诡诈，必有动作。另一方面，”他压低了声音，“设法与江北建立更稳妥的联系，探明他们的真实条件和底线。在我们得到确切的保证，看清大势彻底倒向北边之前，按兵不动，但要做好准备。”他所谓的准备，自然是暗中控制好自己麾下的兵马，以及在关键时刻能够影响城门开关的能力。
密议持续到深夜，炭火渐熄，而勋贵们心中的算计却愈发清晰。他们是一群现实的政治动物，家族的延续和利益是他们最高的行事准则。忠君爱国，在身家性命和滔天富贵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与勋贵府邸的隐秘算计不同，南京清流士林的彷徨与争论，更多地发生在书房、雅集和半公开的场合。其中，礼部尚书钱谦益的“绛云楼”书房，便是这样一个风暴眼。
绛云楼藏书万卷，汗牛充栋，往日里是南京文人士子向往的学术圣地。然而今夜，书房内虽依旧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气氛却异常压抑。几位东林党的旧友或钱谦益的得意门生默然对坐，面前的清茶早已凉透，却无人有心去品。
一位中年门生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眉头紧锁，语气中充满了忧虑：“牧斋公（钱谦益号），星火营虽打着太子殿下的旗号，号称正统，然观其行事，颇类武夫当国。军中悍将如张武、王刚者，皆出身微末，那苏澜雪更是一介女流，竟执掌帅印，统率大军，这……这成何体统？纲常何在？礼法何存？”他深受儒家思想熏陶，对于女子掌兵、武人地位提升感到本能的反感和不安，担心这会颠覆他们赖以生存的价值体系。
他的话引起了几人的共鸣。另一人接口道：“是啊，牧斋公。且听闻星火营在北方行事颇为激进，清查田亩，约束士绅，若其入主南京，江南文脉、士林风气，是否会遭摧残？我等读书人，又将置于何地？”这担忧的是切身利益，担心新政权会损害士绅阶层的特权和话语权。
然而，也有人持不同看法。一位年纪稍长，经历过更多宦海浮沉的旧友沉吟道：“马、阮祸国，排斥异己，贿赂公行，致使朝纲败坏，民心离散，此乃人所共见。如今强敌压境，南京危若累卵。若一味强调殉节，与马、阮之流玉石俱焚，岂非亲者痛仇者快？江南繁华，文脉绵长，若毁于战火，我等岂非成了千古罪人？顺应天命，保全桑梓，或许……亦是不得已之选择？”他的语气犹豫，充满了矛盾，但话语中“顺应天命”和“保全桑梓”的字眼，却隐隐指向了某种现实的选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钱谦益身上。这位东林党的领袖之一，文坛宗主，此刻正微闭着双眼，右手无意识地抚摸着案头一部珍贵的宋版《汉书》，仿佛能从那冰冷的纸墨中汲取力量和智慧。他的内心，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
他一生追求学问，爱惜羽毛，渴望在青史上留下清流直臣的美名。那句“水太冷”的典故（后世传言，其妾柳如是劝其投水殉国，钱以水冷拒绝）虽未必真实，却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他性格中权衡利弊、难以决绝的一面。此刻，他面临的抉择，比水温冷暖要残酷得多。
忠君？他忠的是哪个君？是龙椅上那个昏聩懦弱、被马阮操控的弘光帝朱由崧？还是血统更为正统、正在北方重整河山的太子朱慈烺？这本身就是一个难题。
卫道？他卫的是什么道？是固守女子不得干政、武夫不得擅权的陈旧礼法，眼睁睁看着南京可能因马阮的负隅顽抗而陷入战火，江南文明毁于一旦？还是应该更务实一些，承认强者为尊的现实，尝试去影响、甚至融入新的权力结构，以期在新的秩序下继续维护士林的地位和“道统”的存续？
名节与生存，理想与现实，忠君与顺势，这些相互矛盾的念头在他脑中激烈碰撞，让他感到一阵阵头痛欲裂。他仿佛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每一条路都迷雾重重，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许久，钱谦益才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曾经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满了疲惫与迷茫。他环视了一圈等待他表态的门生故旧，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局势混沌，人心叵测。”他声音沙哑地说道，“马、阮未必甘心束手，北边……也尚需观察。此时轻举妄动，恐招致不测之祸。且再看一看……再看一看吧。”
这“再看一看”，听起来是拖延，是犹豫不决，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这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信号。它意味着，钱谦益以及他所代表的一部分士林力量，对弘光朝廷已经彻底失望，不再抱有幻想。他们正在为自己，也为他们所代表的阶层，寻找一条能够最大限度保全名节（或至少是表面名节）和实际利益的出路。而这条出路的方向，似乎正隐隐指向长江北岸。
当勋贵们在密室里权衡家业性命，当士林领袖在书房中彷徨于名节存续之时，南京城的命运，已经在这些暗流涌动的算计与挣扎中，悄然偏转了方向。攻破一座城池，有时并不需要付出惨烈的攻城代价，当守护它的意志从内部开始瓦解时，它的陷落，便已进入了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