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庄园深处那栋主楼。
夜如墨染，暴雨倾盆，仿佛天河决口，狂泻而下。闪电撕裂天幕，一道道惨白的光在云层中炸裂，映得整座庄园如同鬼域。雷声滚滚而来，轰隆作响，像是远古巨兽在云端咆哮。风卷着雨点猛烈撞击着玻璃窗，发出噼啪作响的撞击声，宛如无数冤魂在门外叩击。
主楼大厅高阔幽深，水晶吊灯洒下刺目的白光，将每一寸大理石地面照得纤毫毕现。可这亮如白昼的空间里，却死寂得令人窒息——只有窗外风雨呼啸，雷鸣阵阵，其余的一切都凝固了，连空气都似被冻结。
萧文和于曼丽并肩站在厅中，两人皆未落座，仿佛随时准备逃离。他们眼神游移，不敢直视前方那个佝偻却威压如山的身影。彼此悄悄交换了一个目光，那眼神里满是惊惧与不安，像两只被猎手盯上的野兽，只能靠微弱的眼神传递求生的讯号。
而龙王叔，端坐于主位之上，一身深色唐装衬得他脸色铁青。他双手紧握龙头拐棍，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惨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老树盘根，蜿蜒虬结。那根曾象征权力与杀伐的龙头拐棍，此刻竟微微颤抖，仿佛承受不住主人体内翻腾的怒火。
忽然间，一声嘶吼自喉咙深处迸发！
“啊——！”
那声音凄厉如狼嚎，带着压抑多年的悲愤与羞辱，猛然炸开在这死寂的大厅中。龙王叔猛地站起，动作虽因左腿残疾而踉跄，但气势却如猛虎扑食，骇人至极。他单手抡起拐棍，狠狠砸向身旁红木圆桌！
咔嚓！
第一棍落下，桌面应声裂开，茶碗飞溅，碎瓷四散；
咔嚓！
第二棍横扫，椅腿断裂，木屑纷飞；
咔嚓！
第三棍重重贯下，整张桌子轰然塌陷，化作一堆残骸！
噼里啪啦——木块乱飞，茶水泼洒一地，原本庄重肃穆的会客厅，转眼成了战场废墟。雨水顺着未关严的窗户飘进来，浸湿了地毯边缘，混合着碎木与冷香，弥漫出一种诡异的气息。
龙王叔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跳动不止。他的身体摇晃着，几乎要摔倒，却又倔强地撑住拐棍，不肯倒下。那双布满岁月沟壑的眼睛死死盯着虚空某处，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五年前那一夜的血案现场——陆家上下六口，尽数伏尸，血流成河。
陆青林，他亲弟弟，死得不明不白；而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劈腿、通奸、仇杀……家族耻辱如同毒蛇缠绕心头，啃噬着他最后一点尊严。
“干爹……”于曼丽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轻颤，眼中满是担忧。她想扶住龙王叔，却被萧文一把拉住手腕。
“别去！”萧文低语，声音沙哑，“你现在过去会挨打。”
他知道，此刻的龙王叔已非平日那位沉稳老辣的江湖大佬，而是被真相彻底击溃的愤怒父亲、兄长、守护者。一旦失控，手中的拐棍不会认人。
果然，就在众人屏息之际，龙王叔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冰冷，像从地狱深处传来：“萧文……”
萧文抬眼，望见的是一个背影——佝偻、孤绝、充满戾气。那声音再不是往日的慈和，而是裹挟着怀疑、愤怒与杀意。
“我……在。”萧文答得谨慎，脊背悄然渗出冷汗。
“你没骗我？”龙王叔侧过半张脸，眼角抽搐，眼神阴鸷，“那年……我和青林相认，后来他大婚，我见过王梓琪。”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久远的画面，声音低沉下来：“她温柔贤惠，对青林体贴入微……”这话听着本该是怀念，可语调却渐渐扭曲，透出一股阴冷的味道。
萧文心中冷笑：你见过又如何？难道亲眼所见就能断定人心？这世上最善伪装的，往往正是那些看起来最无辜的人。
“老爷子，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萧文硬着头皮接话，额角冷汗滑落，顺着鬓角流进衣领，“总之……我没骗您，更不会诬陷一个死人！”他说这话时，心里也在打鼓。可事实，有时候比谎言更让人难以接受。
“哼！”龙王叔冷哼一声，眼中怒焰稍敛，却仍未熄灭，“既然我选择让你查这件案子，就不会怀疑你！再者……他们全家已经死了！”这句话说得极重，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敲进空气里。
萧文心头一松，刚想接话劝慰几句，却又听龙王叔低声道：“家丑……”话音戛然而止。他咬住了后半句，也咬住了自己的耻辱。
是啊，家丑不可外扬。
若此事传出去—届时外界会说，龙王叔原来还有个弟弟叫陆青林，娶了个水性杨花的老婆，因为和老城区黑道大佬黄金山勾搭成奸，而被黄金山杀了全家，真是自作自受，不得好死！
没人会站在圣人的角度看问题，只会专盯着丑态做文章！这便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龙王叔丢不起这人！
“老爷子，我觉得也没这必要。”萧文低声劝道，语气诚恳，“事情已经发生了。依我看，还是先把您弟弟一家入土为安吧。”他说这话，是真的出于善意。死者为大，陆青林一家六口尸体已在地下室太平间冷冻五年，连清明都无人祭拜。继续冷藏下去，是对亡者的不敬。可他没想到，这句话竟成了导火索。
龙王叔猛然转身，双眼如刀锋般盯住他，眸中杀意凛然，一字一顿地问：“萧文……我问你，这事还有谁知道？”
于曼丽忍不住上前一步：“干爹！除了他，就只有我知道！”
“没问你，不要插话。”龙王叔冷冷打断，声音虽缓了些许，却更具压迫感。随即，那双眼睛再度锁定萧文，如鹰隼俯视猎物。
萧文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干笑两声，笑容僵硬得像是面具贴在脸上。“呵呵……老爷子，您想说什么？”
“这事还有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龙王叔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萧文心中警铃大作。他知道，这个问题背后藏着生死抉择。
回答“没有”，对方可能不信，反而觉得他在撒谎，直接动手灭口。
回答“有”，则等于主动供出更多知情者，引火烧身。
萧文决定以退为进，“我说没有，您肯定不信。这案子不是我一个人着手调查的。我说有，您又得问都有谁？”他摊了摊手，故作轻松，“干脆，您就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您放心，我保证知道的人都守口如瓶，谁敢对外胡……”
话未说完——
龙王叔眼神一凛，朝旁边保镖使了个眼色。
刹那间，异变陡生！
萧文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硕大的黑色麻袋从天而降，呼啦一下套住了他的脑袋！
“哎——你们干什么！”萧文本能挣扎，双手乱抓，却被几名训练有素的保镖迅速扑倒，麻袋口迅速收紧，细绳一圈圈缠绕扎紧，打得是个死结。
萧文在袋子里拼命蹬腿、扭动、嘶吼，嗓子很快喊得沙哑：“放我出去！放开我！”
于曼丽惊骇欲绝，冲上前去阻拦：“干爹！您这是干什么！快停下！”可她一人之力，如何敌得过数名壮汉？眼睁睁看着萧文被扛了起来，一步步朝门外走去。
风雨声中，大门吱呀开启，外面漆黑一片，唯有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隐约传来，像是深渊在召唤。
“扔海里喂鱼！”龙王叔面无表情，吐出五个字，冷酷无情。这句话落下，整个大厅仿佛坠入冰窟。
多年来，龙王叔用这种方式处决敌人无数。那些曾与他对立的帮派头目、叛徒、泄密者，一个个都被装进这种特制麻袋，沉入海底，永不见天日。他知道，只有死人才会永远闭嘴。他也清楚，于曼丽不会有事——她是于英雄的女儿，是他一生誓言守护之人。但萧文不同，他是外人，屁话连篇、吊儿郎当。一旦让他活着离开，谁能保证他不会哪天喝醉了酒，把这件事当成吹牛资本说出来？
与其冒风险，不如斩草除根。
“干爹！”于曼丽终于崩溃，泪水夺眶而出，浑身发抖，“您不能这样！他是我的人！他救过我的命！”
龙王叔眉头紧锁，语气坚定：“曼丽，没得商量。”他摇了摇头，眼神决绝。
龙王叔知道于曼丽在求情，可家族名誉不容玷污，兄弟遗恨不容外扬。哪怕伤了父女之情，他也必须这么做。
“好，干爹，好！”于曼丽哽咽着后退两步，泪流满面，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晰，“他死，我也死！干爹，您保重身体……”话音未落，她右手闪电般拔出那把银光闪闪的小左轮手枪，枪口毫不犹豫地抵上了自己的太阳穴！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
龙王叔瞳孔骤缩，差点脱手摔了拐棍，整个人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坐在地。
“曼丽！！别乱来！！”龙王叔失声尖叫，声音嘶哑破裂，满脸惊恐，“你疯了吗？把枪放下！”
龙王叔欠于英雄一条命。
当年血战三江码头众多毒贩，若不是于英雄舍命相救，他早已横尸街头。三年前，于英雄预感自己命不久矣，临危托孤，请他务必护好于曼丽与唐凤，他答应了。
他们是生死之交，是一起混迹黑道打天下的兄弟！是海港城人尽皆知的一世双雄！
三年来，龙王叔守信重义从未食言。如今，若因他一句话，逼得于曼丽自尽……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兄弟？
“干爹，他是我的人！救过我的命……”于曼丽泪如雨下，手指微微扣在扳机上，声音破碎却坚定，“求您……放过他……”
龙王叔呼吸急促，脸色由青转白，握着拐棍的手剧烈颤抖。他看着眼前这个从年少便混迹黑道的女孩，那个曾经倔强勇敢、如今为爱赴死的干女儿，心中五味杂陈。
“不就是个口头婚约吗？”龙王叔几乎是哀求般地说，“你还真要嫁给他？这小子哪儿配得上你！把枪放下，别干傻事！”
“不光是婚约……干爹，您不会明白的……”于曼丽闭上眼，泪水滑落，“对不起，女儿先走一步。”
她的手指缓缓发力——
“放人！！马上放人！！”龙王叔终于崩溃，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声音震得大厅回响不绝！
门口那几名保镖正要迈出门槛，闻言顿时止步，迟疑回头。
“把他放了！”龙王叔再次怒吼，这一次无比坚决。保镖们不敢违抗，立刻将麻袋放下，解开绳索。
不多时，麻袋口被拉开，萧文狼狈不堪地滚了出来，满脸灰尘，头发凌乱，呼吸急促如风箱，嘴唇发紫，显然是在袋中憋得太久。
“谢谢干爹……”于曼丽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泪流满面，转身小跑过去，一把将萧文搂进怀里，紧紧抱住，仿佛怕他会消失。
“于曼丽……我不是你儿子……”萧文喘着粗气，半边脸贴在她柔软的胸前，感受到温热的泪水滴落在颈间，脑子一片混乱，竟还有心思暗想，这姿势……是要喂奶吗？
萧文是那种就算站在坟墓边缘，也要讲个笑话让自己活得像个人的男人。
“曼丽！！你给我过来！！”龙王叔怒不可遏，拄着拐棍怒指她，脸色涨红，几乎要喷出血来。他万万没想到，一向果决狠辣的新城区黑道一姐，竟也会为了一个男人以死相逼，沦为“恋爱脑”。
“过来！别怕，有我在！”于曼丽却不理他，扶起萧文，与他并肩而立。
“我没怕，我是气！”萧文拍拍衣服上的灰，嘴上依旧不服软，“我刚才居然什么都没看到……”
其实，萧文怕得要死。但他知道，这时候示弱，只会让龙王叔更加轻视他。
两人一步步走到龙王叔面前，萧文脸色苍白，呼吸仍不均匀，却昂首挺胸，不肯低头，“老爷子，您不愧是老江湖，说扔海里就要把我扔海里，一点情面不讲，您够狠！”说着，萧文竟还翘起大拇指，笑容苦涩却带着几分敬意。
龙王叔瞪着他，胸口起伏，终究没再动手，“哼，少在我面前油嘴滑舌！”他冷冷道，语气虽仍有怒意，却已不再杀气腾腾。
龙王叔又转向于曼丽，声音低沉：“曼丽，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就为了这么个不起眼的男人，你至于拿枪顶着头威胁我吗？咱们父女三年的感情，还比不上这么个满嘴屁话的小子！他哪儿哪儿都一般，长相也就那么回事儿，哪里配得上你？”
“哎……老爷子，不带人身攻击的！”萧文立刻接话，“您怎么说话比我还难听？”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龙王叔一棍砸地，喀喀作响，“不是曼丽拿枪逼我，你早喂鱼了！你还敢顶嘴？！”
“怎么就没我说话的份？”萧文毫不退让，“您德高望重，怎么蛮不讲理？我算看出来了，于曼丽这么霸道，都是跟您学的！”
“放屁！”龙王叔肺都要炸了，恨不得一棍敲晕他。
“萧文，别说了！”于曼丽焦急地拉他衣袖，生怕再生波澜。
龙王叔盯着她，良久，终于缓缓开口：“曼丽，你说……你是不是真要跟他在一起？”
于曼丽抬起头，眼中仍有泪光，却无比坚定：“干爹，没什么好说的，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龙王叔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目光复杂，既有无奈，也有妥协。“你还真要非他不嫁？”他冷笑两声，“好好好……看在你的份上，我留他一条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文，森然道：“你们马上给我结婚。结了婚……他才是我家的人。我除了相信死人的嘴，就只相信自家人的话。”这是他的底线，也是唯一的退路。与其灭口，不如收编。
只要萧文成了他的女婿，血脉相连，利益一体，自然不会再泄露秘密。只是……他望着眼前这个吊儿郎当、哪儿都不出众的男人，心中仍有一万个不甘：堂堂海龙帮掌权人、新城区黑道一姐，竟要嫁给个私人侦探，真是太不般配，太荒唐！
“不是……急了点吧？”萧文傻眼了。
“闭嘴！”龙王叔怒目而视，“你是想被扔进海里喂鱼，还是和曼丽结婚——你自己选！”这是龙王叔的最后通牒。
萧文愣住了。他看向于曼丽，她正静静望着他，眼中含泪，却带着笑意。
那一刻，萧文忽然生无可恋了似的，心想，这不是强人所难吗？这老瘸子太他妈霸道了！
萧文第一次发现龙王叔是真的不近人情，翻脸如翻书。他深吸一口气，咧嘴笑了，尽管笑得有些苦涩：“呃……那我选结婚。”
窗外，风雨渐歇，天快亮了。
一道微弱的曙光，悄然穿透厚重云层，洒落在海龙庄园的屋檐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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