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特高课总部，那间属于行动股长的办公室，如今更换了主人。
南造云子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身姿挺拔，穿着一身合体的特高课校官制服，肩章上的少佐星徽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离开上海并非贬谪，而是述职与晋升前的必要铺垫。如今归来，权力更胜往昔。行动股长，这个位置意味着她掌握了特高课在上海最锋利的爪牙，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大量资源，针对任何她认为的威胁。
办公室的窗户换上了加厚的防弹玻璃，窗帘永远半掩着，光线晦暗不明，一如她此刻的心境。她的面前，摊开着厚厚一摞卷宗，最上面的几份，都或多或少与一个名字相关——藤原拓海。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卷宗上那个名字，眼神复杂难明。欣赏，怀疑，探究，以及一丝被巧妙掩饰起来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近乎棋逢对手的兴奋。
“影子”的牺牲，康脑脱路的刺杀，以及近期市场上开始浮现的金融异常……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在她敏锐的嗅觉下，隐隐串联成一条若隐若现的线。而这条线，似乎总在不经意间，掠过“藤原拓海”的身影。
他太完美了。无论是作为“藤原顾问”为帝国出谋划策的“卓着”功绩，还是作为明家二少爷那无可挑剔的纨绔表象，都完美得近乎不真实。这种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她不相信巧合。一次次的“化险为夷”，一次次的“精准判断”，背后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之前的试探失败了，反而让自己一度陷入被动。但这一次，她手握更大的权柄，编织了更密的网。
她按下了通讯器：“让中村和吉田进来。”
很快，两名穿着便装、眼神精干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恭敬地站立。他们是南造云子从东京带来的心腹，也是她构建新情报网的核心骨干。
“从今天起，”南造云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启动‘蛛网’计划。目标，藤原拓海，以及与他相关的所有人——明楼、明镜、明诚，明公馆的每一个佣人，昭和通商的每一个职员，甚至是他常去的俱乐部、餐厅的服务生。”
她拿起一份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人名和关系图。“我要知道他每天见了谁，说了什么，去了哪里，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监听他的所有电话，监控明公馆和昭和通商的所有进出通道。但是，记住——”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人：“绝对隐蔽。不能让他有丝毫察觉。我要看到的，是他卸下所有伪装后，最真实的样子。”
“嗨依！”两人齐声应道，眼神中闪烁着猎犬般的兴奋。
南造云子挥挥手让他们退下，独自走到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一张无形而致密的网，开始以她为中心，向着那座看似固若金汤的明公馆，悄然罩下。
二
明渊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这种无处不在的、粘稠的窥视感。
并非具体的证据，而是一种源自系统感知和多年潜伏本能发出的警报。当他乘坐的汽车驶出明公馆时，后视镜里总会恰到好处地出现那么一两辆不近不远的、看似无关的车辆；当他出现在俱乐部或餐厅时，角落里总会多出几个看似在谈生意或独自小酌、眼神却过于“干净”的客人；甚至连“昭和通商”办公楼对面，都新开了一家生意冷清的文具店，店员的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扫过这边的大门。
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透明的鱼缸，四周满是看不见的观察者。
他知道，这是南造云子的手笔。只有她，才会如此耐心，如此细致，如此不惜工本地布下这样一张天罗地网。她升任行动股长后的第一把火，果然烧向了自己。
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谨慎，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处于监视之下。
在特高课的会议上，他依旧是那个才华横溢、对帝国“忠心耿耿”的藤原顾问，对伪钞案的调查“尽心尽力”，不断地抛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将特高课的行动队引向那些与日本商社有利益冲突的欧美洋行和本地帮派，看着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在明公馆的餐桌上，他依旧是那个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偶尔与大哥顶嘴、让大姐操心的弟弟。他会抱怨伪政府内部的官僚作风，会调侃市面上飞涨的物价，甚至会“不经意”地透露一些从“特高课朋友”那里听来的、关于抵抗分子“愚蠢行动”的“内部消息”，将一个沉浸于权势和享乐的汉奸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只有在深夜独自一人的书房，他才会卸下所有的面具，眼神疲惫而冰冷。系统的负荷持续处于高位，长时间维持这种极限状态下的伪装和反侦察，带来的精神刺痛如同跗骨之蛆。
但他不能停。南造云子的网已经撒下，他必须在网的缝隙中穿行，既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又不能让她抓住任何实质性的把柄。
三
这天下午，明渊受邀参加一个由日本侨民商会举办的茶话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祥和气氛。南造云子也出席了，她穿着一身优雅的和服，举止得体，与几位日本商社社长谈笑风生，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与会者。
但明渊能感觉到，她眼角的余光，始终若有若无地锁定在自己身上。
果然，在茶话会进行到一半时，南造云子端着一杯清酒，袅袅婷婷地走到了明渊身边。
“藤原君，好久不见。”她微微一笑，笑容温婉，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听说你最近在忙于调查伪钞案，真是辛苦了。”
“云子小姐客气了，分内之事。”明渊举杯示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笑容，“倒是云子小姐荣升行动股长，还没来得及当面祝贺。”
“虚职而已，比不上藤原君在经济战场上的运筹帷幄。”南造云子轻轻抿了一口酒，语气随意，目光却锐利如刀，“说起来，最近市场上确实不太平。伪钞泛滥，物价飞涨，听说连皇军的后勤采购都受到了一些影响。藤原君作为经济顾问，可有找到什么切实有效的应对之策？”
开始了。看似随意的闲聊，实则暗藏机锋。
明渊叹了口气，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难啊。伪造技术很高明，流通渠道又极其隐蔽。我怀疑，这背后是一个组织严密、资金雄厚的抵抗集团在操控，很可能与重庆或者延安方面有关。”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国共方面，这是最安全，也是最符合“藤原”立场的说法。
“哦？”南造云子挑眉，似乎很感兴趣，“藤原君认为是哪一方的可能性更大呢？”
“这个嘛……”明渊故作沉吟，随即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分享“内部消息”的神秘感，“根据我掌握的一些零星线索，似乎与军统残余势力的活动区域有所重叠。您知道的，他们在金融领域一向有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他再次将祸水引向军统，既是自保，也暗合了“无常”身份可能带来的便利。
南造云子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完美的笑容。直到明渊说完，她才轻轻晃动着酒杯，若有所思地道：“军统……确实不能排除。不过，我有时也在想，有没有可能，最危险的敌人，并非来自外部，而是隐藏在我们身边，甚至……是我们最为信任的人呢？”
她的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明渊脸上，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哲学问题，但那话语中的寒意，却让明渊背后的汗毛几乎要竖起来。
她在暗示什么？她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是在进行心理施压？
“云子小姐说笑了。”明渊稳住心神，脸上露出一个混不吝的笑容，“身边都是为帝国效忠的同僚，何来危险之说？若是连自己人都要怀疑，这日子可就太难过了。”
“说得也是。”南造云子莞尔一笑，仿佛刚才的话真的只是一句玩笑，“或许是我想多了。毕竟，像藤原君这样对帝国忠心耿耿的英才，实在是难得。”
她举起酒杯：“为了帝国的未来，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
明渊与她碰杯，清脆的响声在喧闹的会场中微不可闻。两人相视而笑，一个温婉优雅，一个谦逊得体，但彼此都清楚，在这笑容之下，是一场没有硝烟、却更加凶险的战争。
四
茶话会结束后，明渊回到明公馆书房，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与南造云子的每一次交锋，都像是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他需要反击。不能坐以待毙，任由这张网越收越紧。
他召来了明诚。如今，连与明诚的会面，都必须更加隐秘，甚至需要利用一些视觉盲区和系统感知来避开可能的监视。
“我们的人，查到那家新开文具店的底细了吗？”明渊低声问。
“查到了。”明诚脸色凝重，“店主是特高课的外围人员，店里还有两个伙计，都是生面孔，身手应该都不弱。他们安装了高倍望远镜和监听设备，目标就是我们这栋楼。”
果然。明渊眼神冰冷。
“想办法，给他们找点‘麻烦’。”明渊沉吟道，“不用直接冲突，制造点意外，比如……让附近的巡捕房经常去‘关照’一下，或者让几个小混混去收点‘保护费’，让他们无法安心工作。”
“明白。”明诚点头，“还有，根据我们内线传出的零星消息，南造云子似乎对大小姐最近频繁接触的几个慈善基金会很感兴趣，正在秘密调查。”
明渊的心猛地一紧。大姐！南造云子果然将网撒向了明镜！那些慈善基金会，确实是明镜用来掩护一些人员和资金往来的重要渠道！
“通知大姐，近期所有敏感往来全部暂停，启用备用方案和联络点。”明渊当机立断，“让她……最近多举办几场纯粹的社交沙龙，只谈风月，不论其他。”
“是。”
明诚离开后，明渊独自坐在黑暗中，大脑飞速运转。南造云子的网铺得很大，很密，但并非没有弱点。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自己和明家身上，这本身就意味着特高课其他方向的力量可能会被削弱。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一个大胆的计划雏形在他脑海中浮现。或许，可以主动制造一个足够吸引南造云子注意力的“事件”，将她的调查主力引向错误的方向，从而为其他战线的同志，也为他自己，争取到宝贵的喘息和操作空间。
就在他凝神思考具体细节时，书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内线电话，来自公馆的门房。
“二少爷，门口有一位姓程的先生找您，说是从东京来的，有重要的商业合作要谈。”门房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他没有预约，但持有三菱商事的介绍信。”
姓程？东京？三菱商事？
明渊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第二卷大纲中提到的新角色——程真儿。她竟然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了？
是巧合，还是……南造云子“蛛网”计划的一部分？
明渊握着听筒，眼神变幻不定。
云子的网，似乎比想象中，织得还要快，还要密。
（第15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