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电话里那句“见几个人”，像一块投入古井的巨石，在明渊心中激起了连日难以平息的波澜。他不知道明楼要带他去见谁，是汪伪政府的高官？日本军部的要员？还是其他隐藏在幕后的势力？这种未知，比任何明确的威胁更让人煎熬。他感觉自己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走向一个更加深邃、更加不可测的漩涡中心。
然而，不等他消化这份来自家庭内部的压力，来自另外两个身份的“任务”，却几乎同时抵达，并且，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交织在了一起。
军统通过死信箱下达了新指令，内容依旧简洁而冰冷：“查清‘恒生贸易商行’真实背景及近期大宗货物往来，重点关注其与日本海军方面的联系，五日为期。”
几乎是同一时间，“渔夫”黎国权通过紧急联络渠道，传递了一条截然不同，却又隐隐关联的情报需求：“‘恒生贸易’疑似为日军秘密转运战略物资的掩护壳，其负责人赵德明与76号关系密切。设法查明其运输渠道及关键节点，阻挠其运作，迫其暴露。”
恒生贸易商行！
军统要查它的背景，尤其是与日本海军的联系；组织要破坏它的运作，逼它现形。
目标一致，但侧重点和目的却截然不同。军统更注重情报搜集，而组织要求直接行动。
捧着这两份几乎同时到达的“任务”，明渊站在自己房间的中央，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一个命运的交汇点上。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
为什么不能……借力打力？利用一方，来完成另一方的任务？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双面间谍的身份要求他谨慎周旋，维持平衡，但眼下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却诱惑着他去进行一次危险的“协同”操作。如果成功，他可以在军统面前展现“无常”的价值，同时为“深海”立下实质性的功劳，更能巧妙地削弱日伪的力量！
风险巨大。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引起军统或组织的怀疑，甚至导致身份暴露。
但他没有太多选择。被动地应付两边，只会让他疲于奔命，最终在某个环节露出破绽。主动出击，将水搅浑，或许能在一片混乱中，为自己争取到一丝主动权。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赌了！
他首先动用的是“明家二少爷”的身份和资源。恒生贸易在上海滩并非无名之辈，明家与其虽无直接生意往来，但通过一些世交和商业伙伴，打听其明面上的背景和近期动向并不算太难。他花费了两天时间，请客吃饭，旁敲侧击，勾勒出了恒生贸易的大致轮廓：一个近半年突然活跃起来的贸易公司，背景神秘，生意做得又大又杂，尤其是化工原料和金属制品方面，与几家日资洋行往来密切。其老板赵德明，是个八面玲珑、但据说手眼通天的人物。
这些信息，足够他向军统交差，证明“无常”在努力工作了。
但更深层的信息，比如其具体的运输渠道、与76号的确切关系、以及是否为日军海军服务，则需要更隐蔽的手段。
这时，他想到了赵孟仁和他的“联谊社”。这个看似纨绔的圈子，实则鱼龙混杂，消息灵通，尤其是关于走私、黑市和各方势力勾连的灰色信息。他刻意在一次聚会中，装作无意间提起“恒生贸易”，抱怨其抢了明家一单不小的化工原料生意，手段不干净。
果然，立刻有“懂行”的社员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透露：“明兄，那恒生水深得很！听说他们走货根本不走正规码头，都是夜里在浦东那边的三号码头（一个半废弃的小码头）私下装卸，有76号的人保驾护航呢！赵德明那小子，跟76号的吴队长是拜把子兄弟！”
关键信息！运输渠道（浦东三号码头），关键人物（76号吴队长）！
明渊心中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愤愤地骂了几句。
获取了关键情报后，真正的“协同”开始了。
他首先以“无常”的身份，向军统的死信箱报送了经过筛选和加工的情报：“恒生贸易背景复杂，与日资洋行及76号过从甚密，疑似利用浦东三号码头进行灰色交易。其负责人赵德明与76号行动队吴队长关系匪浅。” 这份情报，点出了关键，但隐去了“为日军海军服务”这一最敏感、也暂时无法证实的信息，既显示了能力，又避免了过度刺激军统，让其将注意力集中在76号和灰色交易上。
紧接着，他通过“深海”的渠道，向黎国权传递了更具体、更具行动指向的情报：“已确认恒生贸易为日军转运战略物资掩护点，主要利用浦东三号码头夜间装卸，由76号吴队长派员保护。建议可制造事端，突击检查该码头，人赃并获，既可破坏其运作，亦可打击76号气焰。”
他巧妙地将两个任务糅合，引导军统关注76号，而引导组织去直接打击运输节点。他预测，军统在得到情报后，可能会选择监视或利用，而组织则更倾向于采取直接行动。
他的预测很快得到了验证。
三天后的深夜，浦东三号码头。几艘货船正在鬼鬼祟祟地装卸着印有特殊符号的木箱。突然，数辆黑色轿车疾驰而至，大批穿着黑色制服、手持冲锋枪的76号特务跳下车，如临大敌般封锁了码头——他们是接到“线报”，说有敌对势力可能袭击码头，前来“加强保护”的。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控制住场面，还没来得及仔细检查货物时，另一队人马如同神兵天降！是上海警备司令部稽查处的人（黎国权通过内线调动的关系），打着“缉查走私”的旗号，强行冲入了码头！
双方顿时剑拔弩张，对峙起来。混乱中，不知是谁开了第一枪，码头上瞬间枪声大作，乱成一团！装载着“化工原料”的木箱在交火中被击中、掀翻，里面露出的，赫然是印着日文军需标识的铜锭和橡胶！
人赃并获！虽然是在一场莫名其妙的混战中。
第二天，上海滩的大小报纸纷纷报道了这起“浦东码头火并事件”，措辞隐晦，但都暗示了76号与警备司令部因走私利益发生冲突，并意外揭露了某些“违禁物资”的运输。恒生贸易商行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虽然日方和76号极力压制，但其运作已受到严重打击，赵德明也暂时销声匿迹。
明渊坐在明公馆的书房里，看着报纸上语焉不详的报道，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成功了！
军统方面，刀先生通过死信箱留下了“情报已核实，有价值”的简短反馈，对“无常”的能力给予了初步认可。
组织方面，黎国权在下次接头时，虽然依旧严肃，但眼中难掩赞许：“行动成功，目标受创，打击了敌人气焰。‘深海’功不可没。”
他凭借一己之力，利用信息差和精妙的引导，同时满足了军统和组织的要求，削弱了日伪的力量，并且没有暴露自身。这次“协同”，堪称完美。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掌控局面的快感。双面身份带来的不再是纯粹的压迫，也开始展现出其独特的、四两拨千斤的力量。
然而，就在他沉浸在这首次主动出击成功的微醺中时，一封没有署名的短笺，被混在一堆社交请柬中，送到了他的桌上。
短笺上只有一行打印的、冰冷的宋体字：
“戏法精彩，但小心看客。”
没有落款，没有来源。
明渊拿着这张短笺，刚刚升起的些许得意瞬间烟消云散，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看客？
是谁？
是洞察了他“协同”手法的黎国权？是在暗中评估他忠诚度的戴笠？还是……那个一直隐藏在更深处的、赠予他金条与警告的神秘势力？
或者……是那个即将带他去“见几个人”的、深不可测的大哥——明楼？
他第一次协同行动织就的迷雾，似乎并未完全掩盖住所有的视线。
至少有双眼睛，在暗处，
清晰地看到了他导演的这出“好戏”，
并向他，
投来了这无声而冰冷的……
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