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诚的伤势如同一个无声的警钟，在明渊紧绷的精神世界里长鸣不息。将他秘密转移到一处由“深海”线控制、绝对隐蔽的私人诊所后，明渊的心并未完全放下。南造云子扩大范围的搜查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而“青鸟”程真儿那探究的目光，也时不时如芒在背。他如同行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上，两侧皆是万丈深渊。
就在他全神贯注应对这两方面的压力时，南造云子那边，却似乎悄然改变了风向。
连续几日，预想中更猛烈的、针对沪西事件和明诚下落的追查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南造云子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重新出现在明渊的视野里。
这天下午，明渊正在“昭和通商”办公室处理积压的文件，秘书佐藤内线通报，声音带着一丝古怪：“藤原顾问，南造组长来访，她……她没有预约，但说是有一些关于日本古典文学的疑问，想向您请教。”
日本古典文学？明渊握着钢笔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锐芒。这绝非南造云子平日的风格。硬碰硬的试探受挫后，她终于要换一种战术了吗？
“请她进来。”明渊放下钢笔，脸上迅速恢复了“藤原拓海”应有的平静与矜持。
办公室门被推开，南造云子走了进来。她今天罕见地没有穿特高课的制服，而是换上了一身藕荷色的精致和服，头发松松地挽成一个发髻，略施粉黛，减弱了平日那份咄咄逼人的锐气，多了几分属于女性的柔美与温婉。她手中拿着一本线装的《源氏物语》，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略带歉意的微笑。
“藤原顾问，冒昧打扰了。”她微微躬身，声音也比往常柔和了许多，“近日偶读紫式部之作，对其中几处物哀之美的描写，心有感触，却难以深入领会。久闻藤原顾问家学渊源，对古典文学造诣深厚，特来请教，还望不吝赐教。”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真诚，仿佛真的只是一位虚心求教的文学爱好者。若非明渊深知其底细，几乎都要被这副表象所迷惑。
明渊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适当的、属于学者般的温和笑容：“南造组长过誉了。探讨文学，亦是雅事，请坐。”
二
接下来的谈话，完全围绕着《源氏物语》展开。南造云子似乎真的做过功课，提出的问题都切中要害，从“物哀”的美学核心，到光源氏与众多女性角色的情感纠葛背后所折射的人性幽微与时代悲剧，她都能侃侃而谈，眼神中不时流露出沉浸于文学世界时的感伤与迷惘。
“有时觉得，光源氏看似拥有一切，权势、容貌、才华，可他内心深处，或许比任何人都要孤独。”南造云子轻轻抚摸着书页，目光有些悠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就像这上海滩的夜色，繁华之下，掩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寂寥。”
她的话，隐隐指向了某种共通的情绪，试图在文学探讨的掩护下，触及更深层次的情感共鸣。
明渊谨慎地应对着，他的回答引经据典，展现出“藤原拓海”应有的学识，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客观抽离的学者态度，不轻易被她引导的情感所沾染。他像一个最高明的舞者，在对方精心铺设的情感陷阱边缘游走，既不远离，也不深入。
“孤独或许是强者的宿命。”明渊淡淡回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关键在于，能否在孤独中守住本心，不为外物所动。”
南造云子抬眼看他，那双平日里冰封的眸子里，此刻仿佛漾动着微光：“守住本心……谈何容易。很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被命运、被责任推着往前走，甚至不得不戴上层层面具，以至于有时候，连自己都快要忘记真实的模样了。”
她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坦诚。这是在示弱？还是在试图引诱他也卸下防备？
明渊的心弦绷得更紧。他清晰地感受到，南造云子正在试图构建一种超越工作关系的、“知己”般的连接。她不再以审讯者的姿态出现，而是试图以一个同样背负着沉重使命、内心充满矛盾与孤独的“同类”身份，来接近他。
这是一种远比严刑拷打更危险、也更难以防范的攻势。因为它直接瞄准了人性中最渴望被理解、被认同的软肋。
“面具戴久了，或许就成了皮肤。”明渊放下茶杯，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真与假，有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自己为何而戴，以及，最终想要达到何种目的。”
他没有接她关于“真实自我”的话茬，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形而上的、关于目的与手段的讨论，巧妙地避开了个人情感的暴露。
三
第一次“文学请教”之后，南造云子似乎找到了新的接触理由。她不再总是约在特高课或正式的公务场合，而是时不时地出现在一些看似偶然的地方。
有时，是在某家日侨开设的、环境清幽的茶室里，“偶遇”正在那里独自品茗看书的明渊，然后自然地坐下，聊一聊对某首和歌的见解，或者分享一些关于京都风物的回忆。她的言谈间，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对故乡的思念，对战争带来的扭曲与破坏的些微感慨，甚至偶尔会提及一些童年往事，语气中带着淡淡的伤怀。
有时，她会以“感谢指教”为由，送来一些小巧而雅致的礼物——一本罕见的浮世绘复制画册，一盒上等的京都宇治茶，甚至是一枚据说是她家族旧物的、造型古朴的银质书签。这些礼物并不贵重，却充满了心思，试图从细节处渗透，营造一种超越公务的、私人化的亲近感。
她甚至开始在一些非正式的工作交流中，表现出对明渊“经济才能”和“政治远见”的由衷欣赏。
“藤原顾问在委员会提出的那个‘以华制华，经济怀柔’的策略，在我看来，远比一味的武力镇压更具智慧。”一次关于稳定金融市场的小型讨论会后，她与明渊并肩走在走廊上，轻声说道，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有时候我觉得，帝国内部像您这样有远见的人，实在太少了。大多数人，要么盲目狂热，要么只顾争权夺利。”
她在试图制造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共鸣，将明渊划归到与她同一阵营的、“清醒的少数派”之中。
面对这一切，明渊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冷不热、不即不离的态度。他接受她的“偶遇”，与她探讨文学，收下她的礼物并礼貌回赠，对她的赞赏报以谦逊的微笑。他像一个耐心的垂钓者，看着鱼儿在诱饵周围游弋，却始终不让她真正咬钩。
他清楚地知道，南造云子每一句看似真诚的话语，每一个流露脆弱的眼神，背后都可能隐藏着精心的算计和致命的试探。她试图用这种情感攻势，软化他的意志，撬开他心理防线的缝隙，从而找到那个能一举击溃他的突破口。
然而，明渊也并非全无收获。在南造云子刻意营造的这种“亲近”氛围中，他偶尔也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信息——关于特高课内部的人事变动，关于关东军与华北方面军之间某些不为人知的龃龉，甚至关于她本人所承受的、来自东京方面和军内不同派系的压力。
这些信息，被他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或许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能拼凑出有用的情报。
四
这天傍晚，南造云子再次不请自来，到了“昭和通商”。她看起来有些疲惫，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
“抱歉，藤原顾问，打扰您下班了。”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只是……刚刚处理完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心里有些烦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她的话语和神态，将那种“脆弱”与“依赖”演绎得更加淋漓尽致。
明渊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南造组长请进。看来遇到了一些麻烦？”
南造云子走进来，在沙发上坐下，却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霓虹，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何意义。抓捕、审讯、杀戮……周而复始，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可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不是吗？被绑在帝国的战车上，只能一路向前，无法回头。”
她转过头，看向明渊，眼中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理解的神情：“藤原顾问，您……会有这样的时刻吗？怀疑，疲惫，甚至……感到孤独的时候？”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问题。她不再掩饰，直接试图触碰他内心最深处的情感世界。
明渊迎着她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他知道，这是新一轮、也更直接的试探。他不能完全否认，那显得不真实；也不能坦然承认，那会暴露弱点。
他微微垂下眼帘，沉吟了片刻，才用一种低沉而克制的声音说道：“命运如潮，个体如舟。随波逐流易，逆流而上难。怀疑与疲惫，或许是清醒的代价。至于孤独……”他抬起眼，目光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星空，“或许是我们这种人，必须习惯的常态。”
他的回答，依旧充满了哲思与距离感，既没有完全否认她的感受，也没有给出任何关于自身的实质性信息，却巧妙地营造出一种“我理解你，但我们注定孤独”的悲情氛围，反而更容易引发对方的共鸣与……怜惜？
南造云子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失望，有理解，或许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种冷静与疏离所吸引的悸动。
就在这时，她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特定的蜂鸣声——那是特高课内部紧急通讯的信号。
南造云子脸色微变，瞬间从那种感伤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恢复了特工应有的冷峻。她迅速起身：“抱歉，藤原顾问，有紧急公务，我必须立刻回去处理。”
她匆匆告辞，仿佛刚才那个流露脆弱的女子只是一个幻觉。
明渊站在办公室中央，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冰冷。情感的攻势虽然暂歇，但他知道，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南造云子已经改变了策略，这场心理上的博弈，将变得更加凶险和考验耐力。
而那个紧急呼叫……是否与“裕泰商行”有关？与“工匠”有关？还是……与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明诚有关？
新的悬念，随着南造云子匆忙的脚步，再次笼罩下来。
（第238章 《云子的新策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