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冬日照在铜驼街上,给青石板镀了层薄金。可这暖意爬不上北城的城楼,司马昭扶着垛口的手,正透过千里镜,望着南方的天际。镜筒里的景象有些模糊,却足够他看清邙山脚下操练的魏军——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队列像刀切过般齐整。
“启禀大将军,”参军山涛捧着一份文书走上城楼,靴底踏过结霜的台阶,发出轻微的脆响,“钟会将军从长安送来急报,说姜维在沓中又增了两千人,看样子是想开春后再犯祁山。”
司马昭放下千里镜,镜片上沾着的哈气很快凝成了霜。他转过身,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城砖上的冰碴:“姜维?他还有力气折腾?”
山涛翻开文书,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字:“据细作回报,沓中粮草只够支撑到正月,冬衣更是缺得厉害。有不少士兵夜里冻得直哭,还有人偷偷往魏境跑,被抓回去的都斩了。”
司马昭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冰碴子:“斩?他现在怕是连刀都快举不动了。”他接过文书,目光落在“羌人私通魏营”几个字上,指尖重重一点,“烧当羌的狼戈,上个月派人送了封信来,说愿意献沓中地形图,只求魏国能给他们十车盐。”
山涛的眉梢挑了挑:“这狼戈倒是识时务。不过……蜀军毕竟经营蜀地多年,真要伐蜀,怕是没那么容易。”
“容易?”司马昭走到城楼边,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当年曹操攻汉中,张鲁一触即溃;后来刘备占益州,刘璋献城出降。蜀地从来不是铁打的,关键看里面的人,还愿不愿意守。”
他想起太和四年,自己随司马懿征蜀,在祁山见过诸葛亮的军营。那时的蜀军虽然装备简陋,士兵却个个眼神坚毅,连伙夫挑着担子走路,都踩着鼓点的节奏。可现在呢?细作说,沓中的蜀军夜里赌钱成风,赢了的能多喝半碗粥,输了的就拿枪杆砸帐篷——那股子精气神,早就散了。
“钟会在奏疏里说,”山涛又道,“蜀地今年大旱,成都周围的稻田裂得能塞进拳头,百姓把树皮都剥光了。可刘禅还在修他的昭烈园,光是从吴地运来的太湖石,就花了三万斛米。”
“三万斛?”司马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够我五千士兵吃半年了。”他忽然想起去年蜀使来洛阳,穿着绣金的锦袍,说起成都的繁华,唾沫星子都溅到了案上。可暗地里,那使者却偷偷托人买魏境的粮食,说“家里老母快饿死了”。
城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是司隶校尉石苞带着几个工匠,正往城楼上搬新铸的铜炮。炮口黝黑,对着南方,像只蛰伏的巨兽。
“大将军,”石苞拱手行礼,脸上沾着铜屑,“这‘破城炮’试过了,三十步外能轰塌土墙,要是运到陈仓,定能炸开蜀军的关隘。”
司马昭拍了拍炮身,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手套传过来:“光有炮没用。”他望着石苞,“你知道蜀军最怕的是什么吗?不是刀枪,是饿。”
他转身回了城楼的箭楼,案上摊着蜀地的舆图,用红笔圈出了几个地名:阳安关、江油、绵竹。山涛凑过去看,见每个地名旁边都标着数字——那是细细探来的蜀军守兵数量,最多的阳安关,也不过五千人。
“去年姜维北伐,把成都的精锐都调去了沓中,”司马昭拿起五千狼毫,在成都周围画了个圈,“现在的蜀地,就像个空壳子,外面看着吓人,里面全是空的。”
山涛忽然有些犹豫:“可……丞相当年说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们的粮草要运到前线,怕是耗不起。”
“耗不起?”司马昭冷笑一声,“刘禅会帮我们省。”他从案下抽出一份密报,“黄皓上个月卖了蜀锦给吴人,换了一批珍珠,说是要给刘禅做王冠。可他不知道,那些吴人里,有一半是我的人。这蜀锦的价钱,比市价低了三成——他急着用钱,说明成都的内府,早就空了。”
箭楼外的风更大了,卷着沙尘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司马昭想起父亲司马懿当年说的话:“对付敌人,不光要用刀,还要看他的粮仓,看他的民心。粮仓空了,民心散了,不用打,自己就塌了。”
“传令下去,”司马昭忽然站起身,袍袖带起一阵风,“让钟会在长安集结十万兵,邓艾从狄道出兵,牵制沓中的姜维。明年正月,我要在成都的太庙里,喝刘禅的庆功酒。”
山涛愣住了:“这么急?不等开春?”
“等不得。”司马昭望着窗外的日头,“再等下去,怕是刘禅自己就把蜀国送给别人了。”他想起细作描述的成都景象:街面上的乞丐越来越多,官府却在抓壮丁去修园子;有钱人囤积粮食,米价涨到了一石千钱;连宫里的太监,都在偷偷往魏境运财宝——这哪里是个要打仗的国家,分明是等着被人接管。
石苞抱着炮管进来,听见这话,忍不住道:“大将军,末将愿为先锋!当年跟着武帝征张绣,末将年纪小,没杀够;这次伐蜀,定要把刘禅抓来,给大将军牵马!”
司马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志气。不过,抓刘禅容易,难的是怎么让蜀地的百姓,认我们这个新主。”他指着舆图上的都江堰,“李冰修的这玩意儿,能灌万顷田。我们占了蜀地,不是要烧杀抢掠,是要让那里的百姓有饭吃,有衣穿——就像当年曹操在冀州,屯田兴水利,那样才是真的得了地盘。”
山涛恍然:“大将军是想……”
“诸葛亮能让南中归顺,靠的不是刀枪,是让夷人得了实惠。”司马昭的目光深邃,“现在的蜀地,百姓早就厌了打仗,厌了苛捐杂税。我们大军过去,只要说‘免三年赋税’,他们怕是会夹道欢迎。”
风停了,日头渐渐西斜,给洛阳城镀上了层暖色。司马昭走下城楼,看着操练归来的士兵,个个步伐稳健,甲胄鲜亮。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在许昌,见过汉献帝的车驾,那车驾破破烂烂,连拉车的马都瘦得露骨。那时他就想,一个王朝的兴衰,从来不看宫殿有多华丽,只看脚下的百姓,还愿不愿意跟着走。
“大将军,”山涛跟在后面,“钟会那边,要不要再催催?”
“不用。”司马昭的脚步轻快,“让他慢慢准备。蜀地那点家底,等得起,我们更等得起。”他抬头望着成都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见刘禅在宫里斗鸡,黄皓在清点财宝,姜维在沓中对着风雪叹气。
这些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却没一个人低头看看,脚下的土地早已松动,只等一阵风吹过,便会轰然坍塌。
而他司马昭,只需要站在洛阳的城头上,耐心地等着那一天。到时候,他会带着魏军,踏着蜀地的尘埃,走进那座早已腐朽的宫城。至于那些曾经的“汉贼不两立”,那些“兴复汉室”的口号,终将像洛阳城头的残雪,在阳光下消融殆尽,只留下一地泥泞。
远处的铜驼街上传来打更声,一下,两下,沉稳而有力。司马昭知道,属于蜀国的时辰,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