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炎，雁回山，夜。
山骨如铁，月色如锈。
雁回山巅的烽火台早被雨水泡塌，只剩半截焦黑土墙，像被折断的脊椎，勉强支着夜色。
西炎太傅郗砚负手立在墙下，玄青鹤氅被北地夜风掀起，露出里头月白深衣，衣角绣着极细的银线云纹，一抖便散出暗光。
他年近花甲，鬓发却浓黑如墨，只眼尾两道沟壑，深得能夹住毛笔。
二十丈外，北齐大将军高覆甲按刀而立。
那刀号“断岳”，重八斤六两，刀背厚两指，映月时呈乌金色，像凝住的铁水。
高覆甲四十出头，身形并不魁伟，却自带一种磨到发亮的精悍——铁甲内衬的皂袍被肌肉撑得鼓胀，每走一步，甲叶便发出轻微而整齐的“嗒”声，像某种兽类在嚼骨。
郗砚走下城墙，来到高覆甲前。
两人之间摆一张矮脚案，漆面剥落，裂缝里嵌着旧年血迹。
案上只一盏铜灯、两樽未启的“烧刀子”，酒香混着腥潮的雨气，浓得化不开。
灯焰被风拉得细长，投在土墙上的影子随之扭曲，仿佛两具正在撕扯的幽魂。
“太傅远道，本将先干为敬。”高覆甲抓起酒樽，仰头灌下。烈酒入喉，他眉不皱、喉不滚，像往铸铁槽里浇一瓢冷水，只冒几缕白汽。
樽底朝郗砚一亮，几滴残酒顺着胡须滴在甲叶，发出“嗤”的轻响。
郗砚微笑，指尖摩挲樽沿，却不急饮：“将军豪气。只是北地风寒，酒入空胃，易伤肺脉。”声音低而缓，像一柄薄刃在温水中拖过，听不出锋芒，却叫人心口发紧。
高覆甲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犬齿：“太傅文士，也懂金创医理？”
“略知一二。”郗砚垂眸，灯焰在他睫毛下投出两弯阴影，“譬如刀伤，若先见骨而后见血，便是斫；先见血而骨未裂，是为划。斫者易救，划者难愈——因其创在肉，毒在血，循脉而走，夜半发高热，天明即亡。”
话音未落，山巅忽起一阵疾风，灯焰“噗”地矮了一半。
高覆甲的拇指下意识顶在刀镡，乌金刀背映出郗砚平静的眼——那眼底像有一口古井，不见波澜。
“太傅此来，所求为何？，不会只是与在下讨论医术吧？”高覆甲松开刀镡，笑声里带着嘲弄。
早在之前，柳寒舟就派人送过消息说西炎太傅与皇子齐至边境，因此高覆甲早有准备。
郗砚这才抿了口酒，辛辣一线入喉，面上仍无波：“议和需诚意，诚意需先知彼此底牌。老臣只想问一句——”他抬眼，目光穿过灯焰，直刺对方瞳孔，“北齐此次陈兵雁回，是为‘斫’，还是为‘划’？”
高覆甲哈哈一笑，抄起酒壶给自己再斟，琥珀色酒液在铜樽里旋出漩涡：“太傅莫要诈我。本将不过一介武夫，奉王命驻防，哪懂这些文绉绉的弯弯绕。”
“将军过谦。”郗砚用指尖蘸酒，在案上画出一道弯弧——自雁回山向北，经落雁湾、断腰峡，直插西炎北境粮仓“万屯原”，“贵军前锋五千，距万屯原不过两日马程。若只为驻防，何须携带三百辆‘破城弩’车？那弩车一箭可穿三重石墙，打兔子未免小题大做。”
高覆甲瞥了眼酒痕，眉梢微挑：“太傅好记性。
可本将也听说，万屯原近年鼠患成灾，弩车打老鼠——正好。”
话至此，两人相视而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灯焰被风压得极低，投在地上的影子随之佝偻，像两具正被夜色啃噬的骷髅。
郗砚心知再问也是徒劳。
来之前，就知道北齐此番异动，表面是“宽慰军士”，实则暗结妖、幽、魔三方，意在“围西炎”。
可线报到此戛然而止——再深一层，北齐究竟想拿什么条件退兵？是真要撕破脸，还是待价而沽？无人知晓。
他抬手，似要斟酒，却借袖掩指尖，轻轻在案沿敲出三短两长的暗号。
十丈外，副统领“鬼面”伏在断墙阴影里，耳力极佳，立刻以指尖回应：周遭三里，除高覆甲亲兵三十骑外，未见新兵力调动。
郗砚心下微沉——北齐若真想开战，谈判桌旁绝不会只摆一位将军。
高覆甲再勇，也只是一把刀；刀背后那只握刀的手，才是他要看的。可那只手，今夜显然不打算伸出来。
“将军可知，老臣年轻时也曾佩剑？”郗砚忽然换了话题，从袖中摸出一物。
轻轻放在案上——是一枚铜质“剑弭”，边缘磨得发亮，显然常被把玩，“三十年前，随先帝北狩，在此雁回山，也曾与令尊高老将军对饮。那时我们喝的，也是这‘烧刀子’。”
高覆甲目光落在剑弭上，拇指无意识地摩挲刀镡。
他自然认得——父亲晚年常握在掌心的，正是同款剑弭，说是西炎那位“白面书生”所赠。
父亲临终前，还对着北方骂骂咧咧：“郗砚那老狐狸，若再相见，必灌他三大碗，看他哭不哭。”
“家父曾言，太傅酒量三碗即倒。”高覆甲咧嘴，露出一个不算友好的笑，“可惜今夜无三碗，只有两樽。”
郗砚叹息，似真似假：“令尊泉下有知，必骂老臣吝啬。”他指尖轻推，将铜灯往对方面前移了半寸，“不如这样——将军若肯透露，贵国新帝究竟欲以何条件退兵，老臣便舍命陪君子，连饮三樽，醉倒亦无悔。”
灯焰跳动，映出高覆甲眼底一闪而逝的犹疑。那犹疑像刀背上的缺口，极短、极细，却被郗砚精准捕捉。
然而，犹疑只存在一瞬。
高覆甲随即大笑，抬掌在案上一拍，酒樽跳起，酒液溅出，灯焰被风带得“噗”一声灭了。
黑暗里，只剩他铁甲碰撞的冷响：“太傅啊太傅，您还是莫要为难我。本将只知奉命行事，其余——”
他拖长音，刀背在掌心一拍，发出“铛”的脆响，“您若真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吾皇。雁回山风大，小心着凉。”
最后一字落地，他转身便走，铁甲背影迅速融入夜色，像一滴墨坠入深井。
三十骑亲兵随之而动，马蹄踏碎山石，溅起零星火花，转眼消失在山道尽头。
风忽紧，吹得郗砚鹤氅猎猎作响。他独立黑暗中，指间仍捏着那枚剑弭。
“鬼面”自阴影里滑出，声音压得极低：“太傅，还追吗？”
郗砚摇头，半晌，轻叹：“不必了。”他抬眼，望向雁回山以北更深的夜色，“北齐这只手，今夜不会伸出来。我们……再等等。”
他随手将剑弭抛向空中，铜光一闪，落入乱石间，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叮”。
山巅重归寂静，只有未饮尽的“烧刀子”在残樽里晃荡，映出一弯冷月，像一柄被折断的刀，悬在西炎北境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