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猴子带来的消息——日军无线电侦测车正在厂区外围游弋——像一把冰冷的刺刀，抵在了这支刚刚获得一丝喘息队伍的咽喉。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那台被藏在巨大锅炉深处的电台，眼神里充满了后怕与惊悸。方才聆听外界讯号时燃起的希望之火，此刻仿佛成了招致毁灭的催命符。
凌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越是危急关头，主心骨越不能乱。他抬手压下细微的骚动，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慌什么！鬼子只是在外面转，还没发现我们！猴子，继续监视，有异常立刻报告！其他人，保持静默，没有命令，不准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镇定像是一剂强心针，暂时稳住了惶惶的人心。士兵们紧紧攥住手中的武器，靠着冰冷锈蚀的锅炉壁或残破的砖墙，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每一次远处传来的引擎声都让他们的肌肉紧绷一分。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外面的摩托车引擎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似乎在厂区间断性地巡逻侦测。漫长的十几分钟过去了，并未有向锅炉房合围的迹象。
凌云大脑飞速运转，判断着形势：“侦测车捕捉到的信号应该非常微弱且模糊，只能大致划定范围，无法精确定位。否则来的就不是巡逻摩托，而是大队的步兵和直瞄火炮了。但这里绝不能久留，必须尽快再次转移。”
然而，眼下天色未暗，冒然离开这相对坚固的隐蔽所，风险同样巨大。
就在这令人焦灼的等待间隙，凌云的目光扫过身边一张张紧张、疲惫却仍带着求生渴望的脸庞。王老栓吊着胳膊，刘顺子腿伤未愈，石头沉默地擦拭着他的步枪，几名宪兵眼神悲愤却坚毅，赵根生等难民代表则带着依赖和信任看着他…还有李秀才、小陈这些骨干。
这些人，是他在这绝境中赖以生存和战斗的核心力量。仅仅依靠勇气和不怕死是远远不够的，周宪和那些牺牲弟兄的鲜血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这一点。他们缺乏的是在现代战争中活下去、并有效杀敌的系统性知识和技能。
电台带来的危机，反而像一记警钟，敲醒了他。等待，不意味着无所事事。与其提心吊胆地干耗，不如抓住这宝贵的时间，将知识灌输下去！哪怕只能教会一点，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可能就能多一分生机，多杀几个鬼子！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变得无比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同志们，弟兄们！鬼子一时半会儿摸不过来，但我们不能干等着！咱们以前打仗，吃亏就吃在不懂上！光有不怕死的劲头不够，还得有弄死鬼子的本事！”
他拿起地上半截烧黑的木炭，在相对平整的地面上划了几下。
“从今天起，只要有机会，咱们就学！我懂的那些打鬼子的法子，一点不留，全教给你们！你们是骨干，要先学懂、学透，然后去教给下面的每一个弟兄！”
他首先看向王老栓、刘顺子、石头、幸存的宪兵班长以及李秀才等人：“你们几个，靠过来！”
接着，他开始了在这弥漫着死亡威胁的废墟锅炉房里的第一课。
“第一，巷战怎么利用地形！别傻乎乎地在街心跑，那是给鬼子当活靶子！”他一边说，一边借助锅炉房的残垣断壁演示。
“看这个墙角！观察的时候，身体贴紧墙，快速探头，‘啪’一下立刻缩回！这叫‘切饼’式观察，减少暴露时间！”
他演示了几次，动作干净利落。“还有，窗户和墙洞是最好的射击孔，但别老在一个地方打两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让鬼子摸不着头脑！移动的时候，走阴影，贴墙根，降低重心！”
他拉过两个士兵，现场模拟进攻和防御时的班组配合。
“进攻时，不能一窝蜂！机枪手，刘顺子，你经验足！你的任务是压制！火力覆盖鬼子可能冒头的地方！步枪手，利用机枪掩护，快速向前跃进，找下一个掩体！动作要快，要果断！投弹手，看准机会，往鬼子机枪位或者人多的地方扔手榴弹，掩护战友前进！”
“防御时更讲究配合！不能所有人都盯着一个方向！要形成交叉火力！你，守这个缺口！你，盯住那个通道！互相能照应到！还要设置隐蔽的警戒哨，提前发现敌人！”
他不断纠正着士兵们的站位、移动节奏和时机把握。这些对于现代军队而言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战术动作，对于王老栓这些旧行伍出来的官兵来说，却充满了新奇和启发。他们听得眼睛发亮，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接着，凌云让李秀才拿出那张宝贝的南京城区地图和他们自己绘制的简陋草图。
“光会打枪不够，还得会看这玩意儿！”他指着地图，“这不只是找路，这是活命和打胜仗的本钱！”
他详细讲解地图上的比例尺、等高线，他简化成“线越密坡越陡、地物符号（河流、桥梁、房屋、树林）。他教他们如何用指北针配合地图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如何估算两点之间的距离，如何选择最安全、最隐蔽的行军路线。
“以后咱们转移，不能光靠向导！每个人，尤其是班长、排长，都要学会看地图、辨方向！在城里转晕了，就是死路一条！”他的语气异常严肃。
他甚至开始灌输更基础的步兵操典：“射击！不要慌！稳住呼吸，瞄准了再打！三八大盖射程远精度高，别浪费子弹！花机关和驳壳枪近战厉害，但别扣住扳机不放，点射！短点射！”
他看向石头：“石头，你是好射手！抽空教教有天赋的弟兄，怎么测风速，怎么算提前量！培养几个狙击手出来，专打鬼子军官和机枪手！”
石头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专注的光芒。
一种前所未有的学习热情在这绝望的环境中悄然蔓延。死亡的威胁暂时被强烈的求知欲所取代。士兵们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凌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示范。就连赵根生等几个难民，也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默默记着那些保命的要点。
锅炉房这肮脏、破败、危险的角落，仿佛变成了一个充满生机的临时野战课堂。凌云深知时间紧迫，他只能填鸭式地灌输最核心、最实用的要点，希望他们能在接下来的实战中慢慢消化，形成肌肉记忆。
就在凌云讲解完一个段落，众人还在低声讨论消化时，负责在高处监视的猴子再次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脸色比之前稍好，但依旧紧张。
“队长，鬼子的摩托和那辆怪卡车，转到隔壁废料区去了…暂时没往我们这边来。”猴子喘了口气汇报道。
众人闻言，稍稍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并未完全放下。
凌云点了点头，危机暂时缓解，但教学必须暂停了。他立刻下达命令：“所有人，检查装备，节省饮水，吃些干粮。我们等到天色一暗，立刻转移！赵大哥，麻烦你再想想，还有没有更稳妥的落脚点？”
赵根生连忙点头：“凌队长放心，俺再琢磨琢磨，肯定找个更僻静的地儿！”
队伍再次沉寂下来，利用这短暂的间隙休息。但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在反复回放着凌云刚才教授的内容，互相之间甚至开始用极低的声音和手势比划交流。
李秀才凑到凌云身边，一边看着地图，一边低声问道：“队长，您刚才说的这些…真是太有用了。就是…咱们现在人少枪少，好多战术施展不开啊。就像您说的分化瓦解，咱们有没有可能…从鬼子内部想想办法？”
凌云赞许地看了李秀才一眼，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他正要回答，忽然，旁边一直负责监听电台、试图捕捉更多讯号的小陈，皱着眉头摘下了耳机，有些迟疑地插话道：
“队长，李哥这么一说…我刚才好像…好像听到一点特别的动静。”
“什么动静？”凌云立刻警觉起来。
“很微弱…断断续续的…不像是正规的通讯电码，倒像是…有人在用日语吵架？好像还有…朝鲜话？”小陈努力回忆着那模糊的讯号，“好像是什么…‘不公平’、‘送死’…之类的词儿…”
日语？朝鲜话？吵架？不公平？送死？
这几个关键词像火花一样在凌云的脑海中碰撞起来！一个被忽略的细节瞬间浮现——历史上，进攻南京的日军部队中，确实编有一定数量的朝鲜籍夫役和辅助士兵（日辅兵），他们地位低下，常受歧视和虐待，战斗意志远不如本土日军。
难道…刚才侦测车活动时，附近恰好有一支带有朝鲜籍日辅兵的日军部队在通讯？而他们的通讯频道里，发生了内讧？
凌云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一个大胆的想法瞬间成型。他猛地看向李秀才和小陈，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秀才，你提醒得好！小陈，你这个发现非常重要！”
他目光扫过众人，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鬼子…也不是铁板一块。”
“下一站，如果我们能遇到‘合适’的目标…也许，咱们可以试试，给他们唱一出‘攻心计’！”
这句话，如同在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瞬间照亮了一个全新的、充满可能性的方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凌云身上，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令。而如何找到这“合适”的目标，又如何唱这出“攻心计”，则成为了悬在每个人心中的下一个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