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的南京，秋意渐浓。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银杏叶开始泛黄，像一把把小扇子，在风中轻轻摇曳。我，沈清如，抱着几本厚重的教科书，匆匆穿过铺满落叶的校园小道。
沈同学！等等我！
一个陌生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我停下脚步转身，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旗袍的女生朝我小跑过来。她的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却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你是...？我疑惑地看着她。
我是林雨眠，西洋文学系的。她微微喘着气，嘴角勾起一抹羞涩的笑，我们上周在图书馆见过，你借走了最后一本《呼啸山庄》。
我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这回事。但出于礼貌，我还是点了点头：哦，对，我想起来了。
你住在梅园三号宿舍楼对吗？我住在你隔壁的梅园四号。她继续说道，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晚上我可以去找你讨论功课吗？那本《呼啸山庄》我真的很想读。
当然可以。我答应着，心里却升起一丝疑惑。梅园只有三栋宿舍楼，哪来的四号？
下午的文学课上，我忍不住向同桌周敏打听：你认识一个叫林雨眠的女生吗？西洋文学系的。
周敏皱起眉头：林雨眠？没听说过。西洋文学系这届只有二十三个人，我都认识，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我的心突然一沉。
晚上回到宿舍，我正整理书桌，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是谁？我问。
是我，林雨眠。那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林雨眠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本破旧的笔记本。走廊的灯光照在她身上，我惊讶地发现她的脚下竟然没有影子。
可以进来吗？她问。
我侧身让她进来，注意到她走过的地方，地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宿舍里的温度似乎一下子降低了好几度。
林雨眠在我的书桌前坐下，轻轻抚摸着桌面：这里一点都没变。
你以前来过这里？我问。
她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是啊，很久以前。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林雨眠对英国文学有着惊人的见解，特别是对勃朗特姐妹的作品。但每当话题转向她自己时，她就会巧妙地避开。
你知道吗，临走前，她突然说，这所学校里有很多秘密。有些房间，白天看起来是一扇门，晚上却会变成一堵墙。
我送她到门口，看着她走向走廊尽头。就在转角处，她的身影突然消失了，就像被黑暗吞噬了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奇怪的事情开始频繁发生。我的梳子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半夜会听到隔壁空宿舍传来女人的啜泣声；更可怕的是，我总能在镜子的反射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我身后，而当我转身时，那里什么都没有。
周三的文学史课上，我再次看到了林雨眠。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安静地记着笔记。下课后，我故意磨蹭到最后，想和她一起走，但当我走到后排时，那个座位已经空了，只有桌面上用粉笔写着几个小字：帮我找到真相。
那天下午，我决定去学校档案室查查这个林雨眠到底是谁。档案室的管理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先生，戴着厚厚的眼镜。
林雨眠？他推了推眼镜，这个名字有点熟悉...
他在一堆发黄的记录本中翻找着，最后抽出一本1925年的学生名册。在西洋文学系的那一页，我赫然看到了林雨眠三个字。
她是十年前的学生？我惊讶地问。
老管理员点点头：对，1925年入学的。不过...他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她没毕业。老管理员压低声音，她在第二年就...出事了。在宿舍里...上吊自杀了。
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在哪间宿舍？
梅园三号，204室。老管理员说，就是你现在的宿舍。
回到宿舍，我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这就是林雨眠结束生命的地方？我忽然注意到床底下的地板有一块微微凸起。蹲下身查看，发现是一块可以活动的地板。
掀开地板，下面藏着一个生锈的铁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沓发黄的信件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校园里，穿着旧式的学生装，面容与我这几日见到的林雨眠一模一样。
信件全是写给一个叫沈教授的人，字里行间充满了爱意与绝望。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正是林雨眠自杀前一天写的：
亲爱的沈：
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了。你的妻子今天来学校找了我，当众羞辱了我。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知道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你说过会离婚娶我，但现在你连见都不愿见我。明天是你的生日，我会送给你一份你永远忘不了的礼物...
信纸上有干涸的泪痕，还有几个暗褐色的斑点，像是血迹。
我的手开始发抖。沈教授？学校里姓沈的教授只有一位——沈世钧，西洋文学系的主任，也是...我的父亲。
第二天，我直接去了父亲的办公室。他见到我很惊讶：清如？你怎么来了？
我没有绕弯子，直接拿出那封信：你认识林雨眠吗？
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的手开始颤抖，茶杯从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她来找我了。我说，每天晚上。她想知道真相。
父亲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清如，听我说，你必须立刻搬出那间宿舍！不要再和她有任何接触！
为什么？她是谁？那封信里提到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我追问道。
父亲颓然坐回椅子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当时年轻糊涂...她是我最优秀的学生，我们...后来她怀孕了，我妻子发现了...
所以你抛弃了她？我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逼得她上吊自杀？一尸两命？
父亲痛苦地抱住头：我不知道她会...我后来才知道她已经...四个月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窗户突然砰地一声自己关上了。温度骤降，我呼出的气变成了白雾。墙上的挂画开始剧烈摇晃，最后掉在地上，玻璃摔得粉碎。
她来了...父亲惊恐地望向四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正是林雨眠身上的气味。书柜上的书开始一本接一本地掉下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落。
沈世钧...一个飘渺的女声在房间里回荡，十年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
我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父亲身后渐渐成形——是林雨眠，但此刻的她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温婉女生。她的脸惨白如纸，眼睛是两个黑洞，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腹部微微隆起。
你答应过会娶我...她的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答应过会照顾我们的孩子...
父亲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雨眠，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林雨眠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刺耳，一句对不起就能换回两条人命吗？
她的手指变得细长，指甲发黑，向父亲伸去。我想冲上前阻止，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固定在了原地。
等等！我用尽全力喊道，那个孩子...那个没出生的孩子...是我对吗？
房间里突然一片死寂。林雨眠缓缓转向我，眼中的怨毒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
你怎么...知道的？她的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轻柔。
感觉。我轻声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认识了一辈子。
林雨眠飘到我面前，冰冷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我的女儿...他们告诉我你死了...沈世钧骗了所有人...偷偷把你带回家抚养...
父亲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我只是...想弥补...想给那个无辜的孩子一个家...
用谎言堆砌的家？林雨眠的声音再次变得尖锐，让她认仇人作父？
我站在那里，感到天旋地转。十年来的生活，我以为是父亲的人，实际上是害死我亲生母亲的凶手。而我这些天见到的，是我从未谋面的母亲...
清如...林雨眠的手穿过我的头发，冰冷但温柔，你本应该在我身边长大...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几个听到动静的教授冲了进来。林雨眠的身影瞬间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沈教授！发生什么事了？一位教授问道，震惊地看着满地狼藉。
父亲瘫在地上，目光呆滞，只是不停地喃喃自语：她回来了...她终于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宿舍，而是去了学校的礼拜堂。我知道，林雨眠会找到我。
果然，当我独自跪在长椅上祈祷时，一阵冷风吹灭了所有蜡烛。林雨眠出现在祭坛前，这次她的样子没那么可怕了，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子。
你不恨我吗？我问，我是他的女儿...
你怎么会是我的仇恨？她悲伤地微笑，你是我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爱。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怨灵无法轻易显形...她解释道，需要强烈的情绪作为纽带。当你住进那间宿舍，当你开始接近真相...我们的联系就越来越强。
你要...带走他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林雨眠沉默了片刻：仇恨困住了我十年...但看到你，我突然明白了...继续困在仇恨里，只会让我错过与你相处的每一刻...
她伸手想触碰我，但她的手指穿过了我的身体：我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但我很高兴能见到你长大后的样子...
别走...我哽咽着说，我才刚刚认识你...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她的声音渐渐远去，以另一种形式...
礼拜堂的门突然被风吹开，一道月光照进来。当光线触及祭坛时，林雨眠的身影如烟般消散了。只有一片银杏叶缓缓飘落，停在我的掌心。
第二天，学校传开了沈教授精神崩溃的消息。他被送进了医院，整日念叨着一个十年前死去学生的名字。而我，沈清如，继续着我的学业，但我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女生了。
有时候，在图书馆的角落，或者在宿舍的镜子里，我还能瞥见那个穿深蓝色旗袍的身影。她不再试图与我交谈，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眼中满是无法言说的爱与哀伤。
梅园三号204室，我的宿舍，现在有两张床了。一张是我的，另一张空着——但我常常在深夜醒来，看到月光下，那个空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形，安静地，永远地，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