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内侍的声音在夜风里发着抖,像一片随时会被吹散的枯叶。
惊蛰心头一凛,来不及换下便服,只将腰间的佩刀束紧,便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含凉殿是帝后寝宫的附殿,平日里多是存放些不常用的器物,此刻却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被强行压抑的死寂。
殿门前的禁卫见是她,默契地让开一条通路,眼神里带着一丝敬畏与探究。
惊蛰目不斜视,径直踏入偏阁。
阁内早已清空,方才传话的小内侍口中那位暴毙的紫宸殿近侍张延禄,其尸身已被移走,只留下一床整理得过分平整的素衾。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熏香,以及……一丝更淡的、类似杏仁的苦涩气味。
她没有靠近床榻,那里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一个被精心擦拭过的谎言。
她反而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地面平齐,借着烛火的侧光,细细审视着脚下的青石地砖。
片刻,她的目光定格在床脚前方三尺处。
那里,三块地砖的接缝里,积尘有着极其微小的扰动痕迹,不像是行走踩踏所致,更像……曾有人在此长时间跪伏,膝盖的压力与身体的微颤,将最细微的尘埃挤进了缝隙。
“大人,请用茶。”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惊蛰缓缓起身,回头便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小宫婢,正是负责此殿更香的桃枝。
她端着茶盘,手抖得厉害,茶水在盏中漾出圈圈涟漪,几乎要泼洒出来。
惊蛰不动声色地从她盘中接过茶盏,顺势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手这么凉,夜里寒气重,当心些。”
桃枝受宠若惊,连忙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手,头垂得更低了。
惊蛰呷了一口茶,任由那微温的液体滑过喉咙,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桃枝那张苍白的脸。
“你每夜子时负责为长生殿换香,可还记得前七日,陛下安寝时用的是哪一种?”
桃枝身子一僵,绞着衣角,嗫嚅道:“回……回大人,是……是安神的苏合香,陛下近来安眠,一直用的都是这个。”
“是么?”惊蛰放下茶盏,声音陡然转冷,“那为何昨夜,我从长生殿外路过,闻到的却是龙脑与朱砂混烧的气息?那味道,可不是用来安神的。”
桃枝猛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恐,像一只被猎人盯住的兔子,但那惊恐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
她又死死低下头,整个人缩成一团,连带着她那洗得发白的袖口都微微颤动起来。
惊蛰知道,再问下去,只会把这只兔子吓死。
她不再追问,只从袖中摸出一枚最寻常的铜钱,在指尖转了转,然后轻轻地将其压在了自己方才用过的茶盏之下。
那是暗卫之间最隐秘的联络暗号——“子时,原地,有话要说”。
当夜,惊蛰没有回察事司,而是寻了一身熏阁值夜婢女的旧衣换上,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长生殿。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像一道影子,藏身于寝殿外间层层叠叠的帷帐之后。
她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纷杂的思绪摒除,整个人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开始用耳朵“看”——听风吹过檐角的呜咽,听烛火燃烧的毕剥,听巡夜禁卫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听整座宫殿在夜色中悠长而沉重的呼吸。
三更鼓响,万籁俱寂。
就在此时,廊外果然传来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
那声音没有禁卫的厚重,也无宫婢的碎响,更没有激起檐下铜铃的一丝回应。
它轻得像一片羽毛,又黏稠得如落叶滑过微湿的石面,悄无声息地贴地而来。
惊蛰的心头一凛。
紧接着,是瓷瓶轻磕在香炉边缘的“叮”的一声。
声音很脆,但比正常的节奏快了半拍。
她曾在宫中受训,深知宫廷仪轨的严苛,正常的更香女为示敬重,取放器物皆有定式,应是“三叩两旋”,瓶身与炉口接触三次,旋转两次以稳固位置。
而此人,却只一叩即止。
她悄然在心中记下这异样的节律,同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指尖蘸了一点薄荷油,极轻地抹在鼻端。
这是她从前世带来的习惯,高浓度的薄荷醇能短暂刺激嗅觉与听觉的神经耦合,让她在极静的环境下,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片刻之后,一股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甜腥味,混杂着某种陈年药草腐烂后的尘气,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
她猛然睁开眼,眸中一片冰冷的清明。
她无声地退回熏阁,就着一豆残灯,在随身携带的皮纸上飞快写下几行字:“子时二刻,西窗第三格有松动声,换香者左足先入,持双瓶,第二瓶倾注时间长于第一瓶约三息。”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惊蛰便凭着监军判官的令牌,调阅了内侍省近三个月的更香记录。
很快,她便发现了端倪——每逢初五、十五、廿五这三日,长生殿所用香料皆在总库记录上标注为“尚药局特制”,不入公账,不经盘点。
她立刻动身前往尚药局。
一名姓林的小尚宫客气却强硬地拦住了她:“惊蛰大人,此乃御前安神秘方,由陛下亲信专人专制,非有陛下亲笔手谕,任何人不得查阅。”
惊蛰看着她,忽然冷笑一声,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我听说,尚药局有专人负责抄录女帝的梦呓,以备太医参详,那册子呢?”
林尚宫的神色出现了刹那的僵硬:“大人说笑了,那是宫中传闻……再者,即便有,昨夜整理旧物时,也不慎失手,将一些陈年杂记连同废弃药方一同焚了。”
惊蛰的目光落在她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那里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灰烬痕迹。
她忽然上前一步,仿佛要为林尚宫拂去肩头的落尘,手指却极其自然地拂过其袖口的内衬。
一抹比灰尘更细腻的、极细的金粉,悄然沾上了她的指腹。
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告辞离去。
回到察事司的密室,她从一只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里面是当初菱歌所赠的一小撮“乌金泥”——此泥产自江州深潭,遇金则显青纹。
惊蛰将那点金粉弹入泥中,再滴上一滴清水。
果不其然,原本漆黑的泥面上,缓缓泛起几道幽蓝如鬼魅的脉络。
她终于确认了心中最可怕的猜测:有人在系统性地伪造女帝的梦境记录,用那些加了金粉的假册子替换了真本,而那真正的、记录着女帝被精神侵蚀后真实梦语的册子,早已被销毁。
那个暴毙的近侍张延禄,恐怕就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才被灭口。
一场无声的战争,早已在女帝的梦境中打响。
当夜,惊蛰在长生殿的熏阁设下了一个局。
她命人将原定的苏合香,换成了一种外观气味都极为相似、却毫无药性的假香。
同时,在铜胎珐琅香炉的炉底,暗暗铺上了一层极细的白沙——只要有人擅自打开炉盖倾倒任何粉末,哪怕动作再轻,也必会在沙面上留下刮痕。
她提前服下了武曌上次赏赐的“定神散”,那能让她在迷魂香气中保持绝对清醒。
随后,她藏身于寝殿通往熏阁的一处夹壁暗格中,那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窥孔,刚好能将香炉和西窗纳入眼底。
四更天,那鬼魅般的脚步再度出现。
惊蛰屏住呼吸,通过窥孔,她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如幽灵般滑入,正是那晚的更香女桃枝。
不,不是她,桃枝的身形没有这么……肯定。
这人虽然穿着桃枝的衣服,但动作间有一种奇异的流畅感。
她听见瓷瓶轻启,粉末簌簌倾落,紧接着,一段低沉而古怪的吟唱响起,那音调平直、粘滞,不似人声,倒像蛇行于沙地发出的摩擦声。
就在对方吟唱至第七句,即将伸手合上炉盖的瞬间,惊蛰猛然撞开暗格门,如一道黑色闪电,瞬间欺近对方身后,手中的匕首冰冷地横抵在其喉间。
“你说你看不见,”惊呈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可你刚才,准确地绕过了殿门前第三块松动的地砖——那块砖比其他的要高出两分,踩上去会有轻微的嗡鸣,你听见了,对吗?”
那人浑身剧震,脖间系着的一串小小的铜铃,因这剧烈的颤抖而骤然齐响,发出清脆又凄厉的声音。
惊蛰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张在月光下惨白如纸的少女面孔,正是萧贵妃当年的旧仆,那个天生失明的盲女——绿藻。
“你是绿藻。你姐姐绿芜死的时候,没人替她合眼。但现在,你想让整个皇宫,都为你陪葬?”
绿藻的眼眶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混沌的灰白,此刻却有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她没有挣扎,任由那冰冷的刀锋贴着她的皮肤。
“我只是想让她梦见……梦见她亲手掐死自己最信任的人,是什么滋味。”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而绝望,“姐姐临终前说,‘娘娘若还记得我半分情分,至少会为我落一滴泪’……可她连一场像样的葬礼都没给姐姐。”
惊蛰沉默了许久,那双握刀的手,在这一刻竟没有丝毫杀意。
她想起了谢昭娘,想起了那把刀上的温度。
最终,她收刀入鞘,唤来早已埋伏在外的暗卫,却低声下令:“不押察事司,将她送往西郊萧贵妃的墓园,让她守灵三年,每日诵《往生咒》一遍,为她姐姐,也为她自己。”
她转身走向寝殿内室。
武曌竟已在榻上安睡,眉头舒展,唇角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松弛。
惊蛰端起案上早已凉透的茶,用掌心将它缓缓捂热,然后轻轻递至床边。
武曌在朦胧中睁开眼,看见是她,眼神瞬间从迷茫变得清醒而安稳。
她没有问任何事,只是伸出手,握住了惊蛰那只捂着茶杯、带着薄茧的手。
“今夜……梦里很静。”
惊蛰低声道:“因为有人,替陛下挡了鬼。”
窗外,檐铃在晨风中发出一声轻响,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恰好坠入熏阁那只早已熄灭的香炉里,燃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极淡的青烟。
那才是真正的“梦引”残息,已被惊蛰方才悄悄用特制的陶罐封存,此刻正被豆生按照她的吩咐,深埋于丙舍最不起眼的墙根之下。
一场以心为刃、以梦为杀场的无形暗杀,至此落幕。
却无人知晓,那被截断的梦魇,只是冰山一角。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绕过高耸的宫墙,潜入了神都更深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