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震撼与冲击,让许炎的精神始终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获得灵枢真眼和《天阳医诀》传承的巨大惊喜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迷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他依旧按时去医院实习,但周围熟悉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陌生的滤镜。他看到护士推着的治疗车上,药品散发出的不再是化学名称,而是一种种或寒或热、或升或降的“药气”微光;他看到候诊的病人,头顶、肩周隐约缭绕着或浓或淡、预示不同病痛的“病气”色晕;他甚至能感觉到医院走廊里,那些因痛苦、焦虑、希望而产生的纷杂情绪,如同无形的波纹,不断冲击着他的感知。
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已然不同。而他,必须学会与这种“不同”共存,并隐藏它。
“许炎?发什么呆呢?”同科室的实习医生赵浩用手肘碰了碰他,“走了,去查房。”
许炎回过神,压下心中异样,拿起病历本跟上队伍。主治医师张主任依旧严肃,但在经过许炎身边时,目光会若有若无地在他身上停留一瞬,带着探究与一丝仍未散去的难以置信。
查房过程按部就班。直到他们走进一间双人病房。
靠窗的病床上,一位老人正剧烈地咳嗽着,面红耳赤,呼吸急促。陪护的家属连忙拍打着他的后背。
“3床,老慢支又急性发作了,昨天刚入院。”管床医生汇报着情况,“用了抗生素和平喘药,效果不太理想。”
张主任上前听诊,肺部明显的湿啰音和哮鸣音。“痰多粘稠,不易咳出。调整一下化痰药的剂量,再观察。”
一切看起来只是呼吸内科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病例。
然而,在许炎耳中,那咳嗽声却截然不同!
以前他听咳嗽,无非是声音大小、清脆或沉闷的区别。但现在,那老人的每一声咳嗽,都仿佛带着不同的“质感”与“色彩”,直接映射入他的感知。
大部分咳嗽声深沉、浑浊,如同擂响蒙着湿布的破鼓,这是痰湿壅肺的典型表现。但在这浊音之中,又间或夹杂着几声异常高亢、尖锐,甚至带点金属摩擦感的呛咳,这分明是肝火犯肺,气逆上冲的征兆!
“咳咳咳——嗬!”老人又爆发出一阵急促的呛咳,脸色由红转青,显得异常痛苦。
“不对……”许炎下意识地低语出声。
“什么不对?”张主任转过头,看向他。
所有医生和实习生的目光都集中过来。自从那次“奇迹”抢救后,许炎在科室里就成了一个微妙的存在。
许炎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必须谨慎措辞。他不能直接说“我听到他的咳嗽里有肝火”,这太玄乎了。
“主任,”他尽量用现代医学能理解的方式说道,“这位患者的咳嗽音似乎不止一种。除了痰湿的湿啰音,是否还存在气道高反应性痉挛的因素?或者……是否存在其它刺激因素,比如反流或者……情绪因素?”
他提到了“情绪因素”,这是肝火在中医里的部分对应范畴。
张主任皱了皱眉,再次拿起听诊器仔细听了一阵,半晌,有些不确定地说:“哮鸣音是有的,但你说的……多种特性?”他显然无法单凭听诊器分辨出那么细微的差异。
但那位陪护的家属,一位中年妇女,却像是被提醒了什么,急忙开口:“医生说得对!我爸他这次生病前,正好跟我哥大吵了一架,气得不行,当天晚上就咳得喘不上气了!”
情绪激动,肝气郁结化火,上逆灼肺,诱发并加重了痰湿旧疾!
肝属木,肺属金,木火刑金!《灵枢经》和《天阳医诀》中的理论瞬间在许炎脑中清晰起来。
张主任若有所思地看了许炎一眼,对管床医生说:“加用一点解痉平喘的药物,另外……”他顿了顿,“注意安抚患者情绪。”
虽然调整方案依旧在西医框架内,但已然不同。
查房队伍继续向前。经过下一个病床时,床上一位面色苍白、偶尔低声咳嗽几声的年轻女孩忍不住小声问:“医生,我咳了快一个月了,吃了好多药也不见好……”
她的咳嗽声微弱、短促,干涩无痰,声音轻浅得仿佛只在喉咙口打转。
许炎几乎脱口而出:“肺阴虚!”
这次他及时刹住了车,但眼神中的笃定却被张主任捕捉到了。
张主任停下脚步,看了看女孩的病历,又看了看许炎:“你觉得呢?”
许炎谨慎地回答:“咳嗽无痰,声低气短,病程绵长,像是……气道干燥,缺乏滋润?”他试图用更形象的语言描述阴虚的“干”和“虚”的状态。
张主任沉默了几秒,对管床医生说:“给她试试雾化吸入的同时,加用一些……嗯,促进黏膜修复的药物。”这依然是一种现代医学的转换表述,但思路已从单纯的消炎抗感染,转向了滋润修复。
一连两次,许炎的“听”诊都提供了关键而准确的判断,这让整个查房队伍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惊讶、好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在实习生和低年资医生中弥漫。
查房结束后,赵浩凑近许炎,压低声音:“喂,你小子怎么回事?突然变这么神?听咳嗽就能听出这么多门道?”
许炎只能苦笑:“家学渊源,耳濡目染,以前没注意,最近……突然开窍了点。”
这个解释勉强说得通,但赵浩眼中的疑惑并未散去。
中午休息时,许炎刻意避开人群,独自来到医院二楼连接新旧大楼的露天长廊。这里相对僻静,可以让他稍微梳理一下纷乱的思绪和过于敏锐的感知。
长廊尽头,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背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清瘦女孩,正望着楼下花园里嬉闹的孩子,偶尔低下头,发出一阵压抑着的、闷闷的咳嗽声。那咳嗽声很深,仿佛从胸腔最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声音沉闷,尾音带着一种奇怪的、空荡的回响。
五声对应五脏:五脏分别是肝、心、脾、肺、肾,五声分别是呼、笑、歌、哭、呻,两两对应,即是肝对应呼、心对应笑、脾对应歌、肺对应哭、肾对应呻。这是《内经》中的基础理论,此刻在许炎耳中,却不再是抽象的概念。
还有五音对应五脏,即是角徵宫商羽对应着五脏肝心脾肺肾,肝对应角、心对应徵、脾对应宫、肺对应商、肾对应羽。
这女孩的咳嗽声,沉重而带空响,其声属宫音,对应脾土;但其病位在肺,肺属金。土能生金,但过厚的土反而会埋金,致使肺气宣发肃降失常,痰湿内蕴,咳声沉闷空洞。这是母病及子,脾湿犯肺之象!
许炎几乎能通过这咳嗽声,“看”到她中焦脾胃运化无力,湿浊内生,上溃于肺的病理过程。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女孩听到脚步声,警惕地回过头,露出一张苍白但十分清秀的脸,眼睛很大,却缺乏神采。看到穿着白大褂的许炎,她微微松了口气,但眼神依旧戒备。
“医生?”
“我……我是实习生。”许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刚刚路过时听到你咳嗽,似乎……痰很多,但咳不出来?而且是不是总觉得很累,肚子也容易胀?”
女孩的眼睛微微睁大,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知道?”
“猜的。”许炎笑了笑,“胃口也不好,吃一点就饱,对吧?”
女孩迟疑着点了点头。
“除了肺上的治疗,或许可以试试……吃点山药薏米粥,健脾胃的。”许炎给出了一个最简单食疗建议,这源于《天阳医诀》中“培土生金”的治疗思路,通过强健脾胃(土)来滋养肺脏(金)。
女孩愣了一下,低声道:“谢谢医生……可是,医院食堂好像没有。”
“可以让家人做一点带来。”许炎说完,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便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他听到身后传来女孩极其轻微的自语,带着一丝无奈和怅然:“家人……都很忙啊……”
许炎脚步顿了顿,但没有回头。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提示。真正的治疗,还需要系统的辨证施治。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长廊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楼下花园匆匆走过——是那个在抢救室痛哭流涕、最后被他救回的老爷子的女儿?她手里似乎还拿着一个保温桶。
许炎摇了摇头,没有多想,回到了办公室。
下午的工作平淡了许多。临近下班时,科室里却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上午那个在长廊上遇到的清瘦女孩,竟然在一位护士的陪同下,来到了医生办公室门口,手里还拿着一个……看起来很精致的食盒?
她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搜寻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许炎身上,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许……许医生,”她声音很小,但很清晰,“谢谢你的建议。我……我家里人刚好送饭来,多带了一份粥……是山药薏米的……如果不介意的话……”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好奇的、暧昧的、惊讶的——齐刷刷地射向许炎。
许炎彻底愣住了。他看着那女孩眼中真诚的、带着一丝怯意的感激,又感受到周围同事投来的各种视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只是根据咳嗽声判断病情,给出了一个简单的食疗建议。
她却送来了一份温暖的回应。
这并非灵枢真眼,也非天阳针诀,只是最基础的“闻”诊之术结合中医理论的应用,所带来的最直接的回馈。
五音辨气,可窥脏腑之秘;一念之仁,亦能温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