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刘景安跪伏在地,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他慷慨激昂的陈词还在大厅内回荡,但他预想中的夸赞却迟迟没有到来,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
只有那金砖上的冰冷,顺着他与地面接触的额头,一点点钻入他的四肢百骸。
怎么回事?
刘景安心中那股得意洋洋的自信,开始悄然动摇。他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极力地向主位上瞥去。
这一瞥,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只见皇太孙朱雄英,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茶杯。他依旧端坐在那里,但脸上的那抹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上,此刻覆盖着一层刘景安无法读懂的森然寒意。朱雄英的目光,不再温和,而是像在凝视一个死人,平静、幽深,不带一丝波澜。
前厅的温度,仿佛已经降至冰点。
就在刘景安的冷汗即将浸透后背,快要支撑不住这股令人窒息的压力时,朱雄英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却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清晰地钻入刘景安的耳朵里。
“刘太医。”
“臣……臣在。”刘景安的声音干涩发颤。
“你方才那番话,当真是……言辞凿凿,振聋发聩啊。”朱雄英缓缓说道。
刘景安一愣,这是……夸奖?他刚想谢恩,却听朱雄英的下一句话紧跟着飘了过来。
“尤其是你提到的那部前朝古籍——《产育宝庆集》。”
“孤方才听你引经据典,言明贵人怀胎,当以参茸养其血,以阿胶固其元……说得真是太好了!”朱雄英仿佛找到了知音,猛地一拍扶手,“孤之前只知清淡饮食,听你一席话,真是茅塞顿开!”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刘景安有些发懵。
“殿……殿下谬赞……”
“不!这不是谬赞!”朱雄英站起身,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孤是真的很好奇,对你说的这部《产育宝庆集》,非常非常好奇。”
他转过身,对侍立在一旁的陈芜吩咐道:“陈芜。”
“奴婢在。”
“立刻,点一队东宫的护卫。”朱雄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兴奋”,“你亲自带着人,陪刘太医……回家一趟。”
刘景安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只听朱雄英继续说道:“务必要把刘太医珍藏的这部《产育宝庆集》给孤请回来。孤今晚就要夜读!如此奇书,孤定要好好学习学习,万万不可怠慢了!”
“轰——!”
朱雄英的这番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在了刘景安的天灵盖上!
他……他竟然要看书?!
他竟然现在就要?!
刘景安瞬间惊呆了,后背的冷汗“唰”的一下就冒了出来。
这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编造的这套说辞,就是笃定了皇太孙日理万机,又是个刚成婚的年轻男子,对妇人生产医书这种东西,绝不可能感兴趣!他最多就是听一耳朵,随便夸两句,这事也就过去了!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朱雄英竟然如此上心,上心到要亲自学习!
《产育宝庆集》?这世上是有一本叫这个名字的医书,可那里面记载的都是些寻常的安胎方子,哪里有什么“参茸养血,阿胶固元”的鬼话!
那番说辞,全是他刘景安为了诓骗徐妙锦,自己临时杜撰的!
现在让他去拿书?他去哪里拿?!
“殿……殿下……”刘景安的喉咙发干,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寻找一个拖延的借口。
“殿下圣明……只是……只是……”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委婉地说道:“只是那部古籍,乃是臣早年间无意中淘得的孤本,早已残破不堪……”
“而且,臣家中的医书汗牛充栋,那本书又不是什么常用的方子,臣……臣随手就塞在书房的角落里了。”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雄英的脸色,“现在……现在让臣立刻就去找到它,恐怕……恐怕要耗费许多时日啊……”
他想拖。
他想赌一把,赌皇太孙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等过个几天,朝中事务一忙,自然就会把这件小事抛之脑后了。
然而,他面对的是朱雄英。
朱雄英静静地听完他的辩解,脸上的笑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灿烂。
“耗费时日?”朱雄英摇了摇头,用一种近乎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刘景安,你糊涂啊。”
“你以为,孤要这本书,仅仅是为了妙锦一人吗?”朱雄英的声音忽然拔高,带着一种胸怀天下的仁德。
“你错了!”
“这部古籍,既然记载了如此重要的方法,能让我大明皇室的贵人平安诞育麟儿。那它……就是天下的至宝!”
“刘太医!”朱雄英走到他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是为天下女子做了一件天大的善事啊!”
“如此行之有效的宝典,岂能让它蒙尘于你家中的角落?”朱雄英义正言辞,“孤不但要看,孤还要让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看!孤要将它重新刊印,广而告之!让天下所有待产的妇人,都能沐浴在你的恩泽之下!”
朱雄英盯着刘景安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说道:“这,才是你刘景安流芳百世的功绩啊!”
这番话,哪里是夸奖,这分明是催命符!
刘景安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软在地,汗如雨下。
“怎……怎么?”
朱雄英收起了所有的笑容,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如同腊月的寒风。
“刘太医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孤,要为你扬名,为你请功,助你流芳百世……”
“你……”朱雄英的目光如刀,死死地钉在他的脸上,“你……不愿意?”
“臣……臣不敢!臣万万不敢!”刘景安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金砖被撞得“咚咚”作响。
“殿下……殿下……饶了臣吧!”他彻底崩溃了,语无伦次地哀求道,“那书……那书真的不好找啊!现在让臣去找,臣……臣真的做不到啊!”
“做不到?”
朱雄英直接打断了他的辩解。
“没事。孤知道你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找不到,孤……帮你找!”
“陈芜!”
“奴婢在!”
“传孤的命令!”朱雄英的声音斩钉截铁,“立刻调遣东宫的甲字营,封锁太医刘景安的府邸!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然后,”朱雄英低头,看着抖如筛糠的刘景安,露出了一个残忍的微笑,“让给孤仔细点,翻遍你家里的所有角落,哪怕是地砖缝,也要给孤一寸一寸地撬开!一定要把这部功在千秋的《产育宝庆集》……给孤找出来!”
“殿下!殿下饶命啊!”刘景安亡魂大冒,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朱雄英蹲下身,与他平视,声音轻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
“刘太医,你可要想清楚了。”
“要么,潜龙卫在你的府上,找到了这部《产育宝庆集》,而且里面的内容,要和你刚才对孤说的……一字不差。”
“要么……”朱雄英的眼神瞬间凌厉如鹰,“他们什么也找不到。”
“那……可就是欺君之罪啊。”
“刘太医,你为官多年,应该知道欺君二字,在大明律里,是怎么写的吧?”
刘景安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他知道,他已经骑虎难下了。
他被逼上了一条绝路。
找到书?他去哪里找一本写着他杜撰内容的古籍?就算他现在立刻伪造,东宫会给他这个时间吗?
找不到书?那就是欺君之罪!欺骗皇太孙,等同于谋逆!那是要满门抄斩,夷三族的!
这……这是一个死局!
朱雄英缓缓站起身,重新负手而立,低头俯视着这个已经彻底垮掉的太医。
大厅内的空气,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刘景安。”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孤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