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捏着那页刚打印出来的处分通告,指尖几乎要嵌进纸页边缘的折痕里。
办公室百叶窗没拉严,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通告上“开除出复兴社”五个黑体字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倒像是给这行冰冷的字镀了层晃眼的假暖。
他抬眼望向斜对面的工位,那里已经空了。上午还坐着林科员,一个总爱把钢笔帽转得嗡嗡响的年轻人,说话带着点江南口音的软,每次交报表前都会敲敲陈默的桌子,笑着问“陈处长,你帮我看看这数对不对”。
就因为林科员上个月帮档案室整理旧文件时,顺手帮陈默递过一叠标着“绝密”的
电报底稿——那是陈默故意留在桌角的“破绽”,为的就是把调查的引线引向无关之人。现在就成了“关联内鬼线索”,卷铺盖走了。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是情报一处秘书科的小赵,端着杯刚泡好的茶进来,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陈处长,戴老板那边刚来过电话,问您对林科员的处分有没有别的意见。”
陈默收回目光,把通告揉成一团,塞进抽屉最底层。他
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却没觉得暖,只觉得那温度顺着指尖往上爬,烧得心口发紧。“没意见,”他声音压得很稳,稳得像淬了冰,“调查小组的结论,我认。”
小赵哦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要走时又顿住,回头看了眼空工位,小声补了句:“林科员今早走的时候,还问我您什么时候回来,说有份报表想跟您核对……”
陈默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滚烫的茶水溅出来,落在手背上,他却没躲。
那点灼痛像是根针,刺破了他强装的平静,让藏在心底的那点不忍,顺着疼意往外冒。
他知道林科员是冤枉的,从头到尾都没沾过“通共”的边,连复兴社核心任务都没接触过,就因为自己设的一个局,这辈子的前程就毁了。
“知道了。”
他打断小赵的话,语气冷了些,“让总务处尽快把工位清了,别影响其他人办公。”
小赵愣了愣,见陈默没再说话的意思,只好点点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又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敲得人心烦意乱。陈默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带着院子里梧桐叶的萧瑟味。
他看见林科员提着个旧皮箱,正从办公楼门口走出来,脚步很慢,时不时回头往楼上望,那眼神里没有怨,只有茫然,像是还没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成了“内鬼关联人”。
陈默猛地关上窗,后背抵着冰冷的玻璃,胸口闷得发慌。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潜伏8年,手上沾过的“脏”不算少,但这次不一样。
李诚是真的可疑,再次被监查是迟早的事,可林科员……
他就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学生,眼里还带着对复兴社的憧憬,对“为国效力”的热望,却因为自己的一个算计,成了牺牲品。
“非我所愿……”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低声念出这四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如果不把林科员推出去,调查小组就不会善罢甘休。
李诚虽再次被抓,但他咬着没松口,只说自己“可能接触过可疑人员”,没供出任何实质性的线索。
那些人找不到内鬼,就会把注意力重新放在自己身上——毕竟上次传递情报时,他差点被巡逻队撞见,虽然最后靠伪造的外出记录蒙混过关,但难保没人记着那茬。
一旦被持续调查,他藏在书柜夹层里的加密电报本,藏在钢笔笔杆里的密写药水,还有和组织约定的暗号,迟早会被查出来。
到时候,不仅自己活不了,地下党组织在南京情报网也会被连根拔起。他不能赌,也赌不起。
陈默走到书柜前,指尖在一排精装书脊上划过,最后停在《资治通鉴》上。这本书的封皮是假的,里面挖空了,放着他的加密笔记本。
他掏出笔记本,翻开最新的一页,钢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落下。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点,像个解不开的结。
他想起刚进行时隐秘战线时,上海地下党负责人老周跟他说的话:“潜伏这条路,就是在刀尖上走,每一步都得踩着‘舍’,有时候是舍自己,有时候是舍别人。但你要记住,你舍的不是无辜,是为了让更多人不用舍。”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懂了,可真到了要亲手把无辜人推出去的时候,才知道这“舍”有多疼,有多沉。
钢笔尖终于落下,“非我所愿,为大义忍之”8个字,写得用力,笔画边缘都有些发毛。
写完这行字,他盯着纸页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合上笔记本,重新塞回书柜夹层。
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眼角的湿意,又迅速擦掉,像是要把那点脆弱也一并擦掉。
桌上的电话响了,是调查小组的王组长打来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轻松:“陈处长,林科员的事搞定了,戴老板那边也认可了,你放心,这事就算结了。”
“多谢王兄费心。”陈默拿起听筒,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听不出半点异样,“以后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尽管开口。”
“好说,好说。”王组长笑了两声,“你这次可是帮了大忙,要不是你找出那线索,我们还得耗着呢。戴老板刚才还夸你办事果断,是块好料子。”
挂了电话,陈默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王组长的话像根刺,扎得他心口疼。果断?不过是踩着别人的前程,换自己的安全罢了。
他想起林科员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本皱巴巴的《复兴社章程》,那是他刚入职时发的,扉页上还写着“精忠报国”四个字,字迹工整,带着年轻人的热血。
也许过不了多久,林科员就会被人忘了,就像复兴社里每天来来去去的人一样,没人会记得他为什么离开,也没人会知道他是被冤枉的。
只有陈默记得,记得他转钢笔的样子,记得他问报表时的笑容,记得他离开时茫然的眼神。这些记忆,会像石子一样,沉在他心底,压着他,提醒他自己肩上扛着什么。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件堆里,最上面是一份待处理的情报汇总。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钢笔,翻开文件,开始逐字逐句地审阅。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把那些翻涌的愧疚,一点点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不能停,也不敢停。潜伏的路还长,后面还有无数个“李诚”“林科员”要面对,还有无数个局要设,无数次“牺牲”要忍。只要能活下去,能为组织多做一点事,这点愧疚,这点不忍,就算压得他喘不过气,也得扛着。
办公室的钟敲了5下,到了下班时间。同事们陆续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陈默一个人。他收拾好文件,锁上抽屉,转身关灯,带上门。
他快步走下楼梯,融进夜色里。夜色很浓,能藏很多东西,包括他眼底的愧疚,和肩上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