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南京城裹着一层冷雾，复兴社总部大楼的青砖墙面浸在湿寒里，像一块浸了水的铁。三楼译电科办公室的窗户半开着，陈默指尖捏着刚译完的电报底稿，油墨味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桂花香，却压不住空气里骤然收紧的低气压——第四次“围剿”失利的消息，昨夜像块巨石砸进了复兴社，今早戴笠的办公室门就没开过，走廊里连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都轻得发飘。
“陈处长，戴老板叫您过去。”门口传来情报一处科员小王的声音，小伙子脸色发白，说话时喉结滚了滚，显然也被这阵仗吓着了。
陈默抬眼，指尖不动声色地将底稿边角压平，纸上“苏区防线未破，我军损失惨重”的字样被他飞快折进掌心。
“知道了。”他应得平静，起身时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呢子大衣，扣子扣到第二颗，正好遮住领口别着的钢笔——笔帽里藏着半截加密纸条，是昨夜和苏晴接头时刚收到的新密码本。
戴笠的办公室在三楼，走廊尽头的铁门旁站着两个穿黑制服的警卫，见陈默过来，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审视。
推开门，烟味扑面而来，戴笠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手里捏着份电报，指间的烟灰簌簌落在锃亮的皮鞋上。
“老师。”陈默先开了口，声音稳得没半点波澜。戴笠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鹰钩鼻在灯光下投出一道阴影，直压到陈默脸上：“已经四次了，陈默，四次围剿，次次失利。”
他将电报“啪”地拍在桌上，纸页散开，上面红笔圈着的“情报偏差”四个字格外刺眼。“前线说，每次行动计划刚传过去，共军就像提前知道似的，要么防线移了，要么埋伏早设好了。”戴笠走过来，手指点着桌子，“你译电科管着所有核心情报，从拟定计划到发往前线，每一步都要过你的手——你说，问题出在哪？”
陈默垂着眼，余光瞥见桌角放着个黄铜烟灰缸，里面的烟蒂堆得冒了尖。
“老师，情报一处每次收发报都有双人核对，底稿一式三份，分别存档，绝无差错。”
他语气坦诚，抬眼时眼神清明，“前三次失利后，我已加派了人手检查密码本，没有泄露痕迹。这次……或许是前线传回来的敌情有误？”
“敌情有误？”
戴笠冷笑一声，从抽屉里抽出份文件扔过来，“情报三处调查科刚报上来的，第三次围剿时，有份‘苏区粮草囤积点’的情报，你译的是‘东村’，前线按这个位置去突袭，结果连个人影都没有——后来查了，共军的粮草根本在西村！”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攥紧了大衣下摆。
那次是苏晴冒险传出来的消息，说东村是敌军设的陷阱，让他务必把位置改了。
当时他借着译电时信号干扰的由头，故意错译了一个字，事后还补了份技术记录，没想到现在被翻了出来。
“老师，那次是前线发报时信号不稳，‘西’字的摩尔斯电码少了一短，我反复核对过三次，还是按收到的信号译的。”
他语气没慌，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开其中一页，“这是当时的技术记录，您看，上面有我和小李的签字，还有收报时的信号强度标注。”
戴笠接过本子，手指捻着纸页，眼神扫过上面的字迹，没说话。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像在数着谁的心跳。
陈默站在原地，后背已经渗出了细汗——他知道，戴笠这不是在问那次的差错，是在怀疑整个情报一处译电科，甚至怀疑他。
“你先回去吧。”半晌，戴笠终于开口，把本子扔还给他，“从今天起，情报一处译电科所有底稿，每天下班前都要送到情报三处调查科一份。还有，最近别到处跑，好好待在办公室。”
“是。”陈默应着，转身出门时，正好撞见调查科的王科长带着两个手下过来，三人眼神阴鸷，擦肩而过时，王科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两秒，像刀子似的刮过。
回到情报一处译电科，办公室里气氛诡异，李伟科长和几个科员都低着头，手里的笔半天没动一下。陈默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刚坐下，就见李伟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处长，刚才调查科的人来查了咱们的存档，把您近三个月的工作记录都拿走了。”
“知道了。”
陈默点点头，翻开桌上的电报稿，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斜对面的窗户边，有个陌生的身影在徘徊——是调查科的人，在盯着他。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彻底被“盯”上了。
每天上班，他刚进大楼，就感觉身后有脚步声跟着；中午去食堂吃饭，总有人坐在斜对面，眼睛时不时瞟过来；就连下班回家，街角的电线杆旁，总有个穿灰布衫的男人靠着，见他过来，就假装系鞋带，等他走远了，又跟上来。
陈默心里清楚，戴笠这是动真格的了，所谓的“调查”，就是在找他的把柄。
他不能慌，一旦露出破绽，不仅自己完了，苏晴也会暴露，组织在复兴社的这条线就全断了。
这天晚上，陈默按往常的路线回家，走到巷口时，故意放慢了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慢了，他能感觉到那人就离他三步远。
拐进巷子，他突然停下，转身对着空气说：“王科长，跟着不累吗？”
巷子深处的阴影里，王科长走了出来，手里把玩着个打火机，冷笑一声：“陈处长倒是机灵，这么快就发现了。”
“情报三处调查科的手段，我还是知道些的。”陈默靠在墙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你们查记录，盯梢，下一步是不是要盘问我的人了？”
“聪明。”王科长走近两步，“明天我会找你手下的人聊聊，问问他们，你平时上班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比如，有没有偷偷见过什么人，有没有私下发过报。”
陈默的眼神冷了下来：“王科长，我在复兴社这么多年，忠心耿耿，你这么做，是怀疑我通共？”
“是不是通共，查了就知道。”王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重得发疼，“陈处长，劝你一句，要是真有什么事，早点说出来，处座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说完，王科长转身走了，脚步声消失在巷口。
陈默站在原地，夜风吹得他脖子发僵——盘问下属，这是要从他身边的人下手，找出他的破绽。
第二天一上班，王科长就把小李科长叫去了隔壁的小会议室。
陈默坐在办公室里，耳朵竖着，能听到里面传来王科长的声音，虽然模糊，但“陈处长”“接头”“陌生人”这几个词还是飘进了他的耳朵。
他手里捏着笔，一个字也译不进去，心里像悬着块石头——李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为人老实，但架不住调查科的威逼利诱，万一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半个多小时后，小李科长出来了，眼睛红红的，走到陈默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处长，他们问我，您是不是经常和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见面……我没说，我说您除了上班，就是回家，从没见过什么女人。”
陈默心里一暖，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没事，别担心。”
可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果然，接下来的几天，王科长把情报一处译电科和其他科的人挨个盘问了一遍，连打扫卫生的阿姨都没放过。
有人被问得急了，说漏了嘴，说见过陈默下班后去过城南的茶馆——那是他和苏晴接头的地方。
晚上，陈默没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城南的茶馆。
刚走到门口，就见两个调查科的人守在旁边，见他过来，立刻站直了身子。
陈默心里冷笑，转身进了茶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杯茶。喝了起来，有没有见任何人。
没过多久，陈默喝完了茶，起身走了。经过窗边时，还对着坐着的王科长点了点头。
王科长站起身，对陈默说:“处座叫你，现在过去。”
陈默心里一紧，跟着王科长去了戴笠办公室。进门就见戴笠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份口供，见他进来，把口供扔过来：“陈默，你下属说，你经常去城南的茶馆，还见过你和一个女人见过面。”
“是的，老师。是王科员的太太，她丈夫最近出差，家里没人，有时候碰到，就帮着拎点东西。”
陈默捡口供，上面是小李的签字，写着“见过科长和王太太（王科员之妻）在茶馆见面，无异常”。
戴笠盯着他，眼神锐利：“陈默，我再问你一次，四次围剿失利，到底有没有内鬼？你要是知道什么，别瞒着。”
“老师，学生我真的不知道。”陈默抬起头，眼神坦诚，“要是有内鬼，我第一个不答应——我在复兴社这么多年，难道我的忠心，老师您还信不过？”
戴笠没说话，从烟盒里抽出根烟，自己点上，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模糊不清。“你下去吧。”过了会儿，他挥挥手，“记住，别耍花样，调查科的眼睛，盯着你呢。”
陈默走出办公室，后背已经湿透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必须更谨慎——减少和苏晴的接头，每天和情报一处的同事一起上下班，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常规工作上，让调查科抓不到任何把柄。
回到情报一处，译电科长小李凑过来，小声说：“处长，刚才调查科的人又来问我，我按您说的，说您和王太太就是普通熟人，他们没有再追问。”
“好。”陈默点点头，翻开桌上的电报稿，指尖落在“苏区”两个字上，心里却清楚——这场调查，才刚刚开始。
他就像走在钢丝上，一边是戴笠和调查科的步步紧逼，一边是组织和苏晴的安危，只要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窗外的冷雾更浓了，复兴社总部的灯光在雾里晕开，像一个个冰冷的眼睛。
陈默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开始译新的电报，字迹工整，一笔一划，仿佛要把所有的心思都藏进这字里行间。他知道，他必须撑下去，等风声过去，等组织的下一步指令。
傍晚下班时，陈默故意等了等处里的情报科的老科长赵志远，两人勾着肩膀走出大楼。
街角的灰布衫男人还在，见他们一起走，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来。
陈默和老赵聊着前线的战况，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身后的人听见。
走到赵志远家门口，两人道别，陈默转身往自己家走，身后的脚步声还在。
他没回头，脚步平稳，心里却在盘算着——明天，得再找个理由，和同事多待一会儿，让这盯梢的人，彻底摸不清他的行踪。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陈默裹紧了大衣，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必须成为最后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