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窗棂,陈默就被楼下的脚步声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沙发垫还带着彻夜未眠的僵硬——自父亲摔门而去,他就在沙发上蜷了两夜,布包里那张撕了角的地契,被他攥得边角发皱,掌心的汗渍晕透了“陈家村”三个字。
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楼下两个穿短打的汉子正背靠着墙抽烟,是老吴安排的人。
视线往街角扫去,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老地方,车窗摇着,隐约能看见周虎的侧脸——这是戴笠的“关照”,美其名曰“保护陈组长家人安全”,实则是监视父亲的行踪。
陈默的心沉了沉。
父亲说给三天时间,今天是第二天,昨夜他没回酒店,也没捎信来,不知道是在哪个客栈落脚,更不知道有没有被周虎的人盯上。
他抓起电话,想打给老吴问问情况,指尖刚碰到听筒,铃声先一步炸响,是总机的声音:“陈组长,戴老板让您即刻到办公室,说是有新的密电要您解读。”
“知道了。”陈默挂了电话,快步走到镜前。眼底的红血丝藏不住,他拧开冷水龙头,掬起水往脸上泼,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抓起军帽扣在头上时,指腹触到帽檐内侧——那里缝着组织的暗号纸条,是昨夜老吴派人送来的,写着“伯父在城南客栈,安全”。
悬着的心稍稍落地,他快步下楼。
刚出酒店大门,周虎就从车里探出头,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烟:“陈科长,早啊。昨儿伯父没回酒店?我看房间灯亮到后半夜,还以为你们爷俩和好了。”
陈默攥紧了口袋里的地契,脸上扯出一抹淡笑:“爹气还没消,在朋友家凑活了一夜。小孩子脾气,过两天就好了。”
“也是,伯父疼你,哪真能跟你置气。”
周虎弹了弹烟灰,眼神却往酒店二楼瞟,“戴局长催得紧,上车吧,我送你去总部。”
车子驶进街道,陈默靠在椅背上,眼角的余光盯着后视镜——周虎的车后,还跟着一辆不起眼的黄包车,车夫腰杆挺得笔直,不是寻常拉车的模样。
他心里冷笑,戴笠这是把“监视”摆到明面上了,既盯父亲,也防着他。
到了总部,陈默径直往戴笠办公室走。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戴笠的声音:“……韶山来的老人,查得怎么样?”
是在问周虎。
陈默脚步顿了顿,故意放重脚步声,推门进去时,周虎正站在桌前,手里攥着张纸条,见他进来,立刻把纸条往身后藏了藏。
“老师,您在找学生?”陈默敬了个礼,目光落在戴笠手边的密电上,刻意避开周虎的小动作。
戴笠指了指桌前的椅子,指尖敲着密电:“陈默,刚截获的共党密电,里面提了‘韶山货郎’,你老家来的人,最近有没有见过走街串巷的货郎?”
陈默心里一紧。“韶山货郎”是组织的交通员,也就是父亲口中的“远房表舅”。
戴笠突然提这个,显然是周虎查了父亲的行踪,查到了“表舅”的线索。
“货郎?”
陈默皱着眉,装作回忆的模样,“韶山倒是有几个走街串巷的,不过我爹来南京前,没提见过谁。他这辈子老实,除了种地,就认识村里那几个人。”
“是吗?”
戴笠拿起密电,递到他面前,“密电里说‘货郎已送东西到南京’,你爹来的时候,没替人带过什么?比如……布包、油纸包之类的?”
陈默接过密电,目光扫过上面的暗号——“货郎送东西”其实是指父亲安全抵达南京,戴笠没破译对,只当是真的送了物件。
他松了口气,语气更坦然:“我爹就带了点红薯干,还有家里的地契,没别的。不信您问周队长,前天在酒店,他也看见了。”
周虎连忙点头:“没错,戴局,我那天确实看见伯父的布包里只有红薯干和几张纸,没别的东西。”
戴笠盯着陈默看了几秒,指尖在桌上敲了敲:“行了,密电你拿去解读,下午给我结果。另外,你爹在南京的行踪,让周虎多‘关照’点,别让不相干的人接触他。”
“是。”陈默接过密电,转身往外走。经过周虎身边时,周虎压低声音:“陈科长,别怪兄弟多事,老板的意思,我不能不从。”
陈默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周虎是身不由己,可父亲被这么盯着,三天后若是不肯走,怕是要被戴笠当成“共党亲属”抓起来问话。
回到办公室,陈默把密电摊在桌上,却没心思解读。他拿起电话,拨通了老吴的号码,声音压得极低:“周虎的人盯上我爹了,戴笠还问起了‘韶山货郎’。”
“我知道。”老吴的声音很沉,“‘表舅’已经撤到江北了,周虎查不到实据。你爹那边,我们的人跟着,周虎的人没敢靠近,就是远远盯着。”
“他在哪家客栈?我想去见他。”陈默攥紧了听筒。
“别过去。” 老吴立刻否决,“周虎就等着你来这一出,你一露面,他就有理由把你和伯父‘绑’在一起查。再等等,明天是第三天,伯父气消得差不多了,我们安排你们在码头见,那里人多眼杂,周虎的人不敢明目张胆盯。”
陈默咬了咬牙,只能应下:“好。”
挂了电话,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密电上。
纸上的暗号弯弯绕绕,实则是组织通知他“江北联络点已安全转移,无需再拖延搜捕”。他拿起笔,故意把“秦淮河畔”解读成“玄武湖周边”,给情报组画了个新的包围圈——既符合戴笠的期待,又能让组织彻底脱离危险。
忙到中午,陈默才想起没吃早饭。
他刚拿起饭盒,小张匆匆跑进来,脸色发白:“陈科长,楼下有人找您,说是……说是伯父的朋友,从韶山来的。”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父亲的朋友?韶山来的?
这时候突然冒出来,是真的老乡,还是周虎设的套?
“人在哪?”他放下饭盒,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枪——虽然情报组内部不许带枪进办公楼,但他总在枪套里藏着把小巧的勃朗宁,也是“养父”赵山当年偷偷送给他的防身武器。
“在一楼会客室。”小张的声音发颤,“周队长已经过去了,说是帮您‘接待’一下。”
陈默快步下楼,刚到会客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韶山口音:“我真的是陈默他爹的朋友,叫王老实,韶山陈家村的,来南京找陈默他爹,商量收麦子的事!”
是王乡绅家的老管家!
陈默松了一口气,推门进去时,周虎正盯着王老实手里的布包,见他进来,笑着起身:“陈科长,这位老乡说是你家的熟人。”
王老实看见陈默,眼睛一亮,快步上前:“陈默啊,可算着你了!你爹呢?我昨天到南京,找了他一天没找着,听客栈的人说你在这儿上班,就找过来了。”
陈默拍了拍他的肩膀,故意提高声音:“王伯,您怎么来了?我爹在朋友家歇着,没跟您说?”他一边说,一边给王老实使眼色——王老实是父亲的老熟人,也是组织安插在韶山乡绅身边的眼线,肯定懂他的意思。
王老实愣了愣,立刻顺着话头说:“没说啊!王乡绅让我来催催你爹,说麦子快熟了,再不走,就误了农时!”
“可不是嘛。”陈默笑着接过他手里的布包,掂量了一下——里面是晒干的麦子,还有张纸条,是组织的消息,“我爹气还没消,等明天我劝劝他,肯定跟您回韶山。”
周虎盯着布包,眼神里满是审视:“王老乡,您从韶山来,路上没遇见什么可疑人吧?比如……走街串巷的货郎?”
王老实挠了挠头,一脸憨厚:“货郎?遇见了啊!韶山到南京的路上,好多货郎呢,挑着担子卖针头线脑的,咋了?他们是坏人?”
陈默心里暗笑,王老实这演技,比他还像庄稼人。
“周队长就是问问,最近南京不太平,怕您遇着骗子。”
他接过话头,把布包往王老实手里塞,“王伯,您先去客栈等着,我下班就去找您,咱一起劝我爹。”
“哎,好!”王老实接过布包,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往外走,路过周虎身边时,还特意把布包敞开,让他看里面的麦子,“您放心,我就是个种地的,啥可疑人都没见着!”
周虎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皱了皱,却没再说什么。
陈默送王老实到门口,低声问:“我爹没事吧?”
“没事,在城南‘福来客栈’,我们的人守着呢。”
王老实压低声音,“布包里有张纸条,是组织给你的,说戴笠可能要找你爹问话,让你有个准备。”
陈默点点头,看着王老实走远,才转身回办公楼。
刚上楼梯,就看见周虎站在拐角,手里攥着烟,眼神复杂:“陈科长,你这老乡,看着挺实在的。”
“都是韶山的庄稼人,实诚。”
陈默笑了笑,心里却警铃大作——周虎这话,是试探,也是提醒,戴笠要动真格了。
回到办公室,陈默从布包里拿出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明日午时,下关码头,借送船之名,断监视。”他把纸条烧了,灰烬捻碎在烟灰缸里。
组织是想让他借着送父亲回韶山的名义,把周虎的人引到码头,再让埋伏的同志把人引开,彻底断了情报组织的监视。
可父亲会走吗?陈默看着桌上的地契,心里没底。
父亲说给三天时间,明天是最后一天,若是父亲还逼他签字,他该怎么办?
下午,戴笠果然找他谈话,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要“请”父亲到总部“坐坐”,说是“聊聊韶山的情况”。
陈默以“爹脾气倔,怕闹僵了影响查案”为由,硬生生挡了回去,可戴笠的眼神,让他知道,这事没完。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陈默没敢回酒店,径直往城南福来客栈走。
他特意绕了三条街,确认没人跟踪,才推门进去。客栈老板是组织的人,见他进来,指了指二楼的房间:“伯父在里面,一天没出门了。”
陈默轻手轻脚地上楼,刚到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推门进去,看见父亲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针线,小心翼翼地缝补那张撕了角的地契。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老人的白发上,泛着细碎的光。
“爹。”陈默的声音有些发哑。
陈父手里的针线顿了顿,没回头,只是继续缝补:“你来了。王老实找着你了?他说你下班就过来。”
“嗯。”陈默走到他身边蹲下,看着地契上歪歪扭扭的针脚,“您还缝它干嘛,都撕坏了。”
“撕坏了也是陈家的地。”
陈父把针线放在桌上,拿起地契,对着光看了看,“我这辈子,就守着这点念想。你要是不回韶山,这地将来就给你弟,让他好好种。”
陈默的眼眶发热,喉咙发紧:“爹,您别这样。”
“我哪样了?”陈父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街景,“我昨天在客栈听人说,军统抓了个共党,是个女娃,才18岁,跟你差不多大,当场就毙了。默娃子,爹不是要拦你,是怕你……怕你走了那条路,就再也回不来了。”
陈默走到父亲身边,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心里像被钝刀割着疼。“爹,我不会有事的。”他声音很轻,“明天午时,我送您去码头,您先回韶山,等将来……等将来我一定回去陪您和娘。”
陈父转过头,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叹了口气:“你不用送我,我自己能走。”
他顿了顿,从布包里拿出个油纸包,递给陈默,“这是你娘让我给你带的,她自己做的酱菜,你小时候最爱吃。”
陈默接过油纸包,里面的酱菜还带着香味,是记忆里的味道。
他捏着油纸包,突然觉得无比沉重——父亲这是松口了,不再逼他回韶山,却也做好了“父子俩各走各的路”的准备。
“爹……”陈默的声音哽咽。
“别废话了。”陈父打断他,把地契折好,放进布包,“明天我自己去码头,你不用来。周虎的人跟着你,你来了,反而麻烦。”
陈默愣住了。父亲竟然知道周虎在监视他?
“你以为我老糊涂了?”
陈父笑了笑,眼神里带着几分疲惫,“那天在酒店,周虎看我的眼神,就跟看犯人似的。这两天在客栈,总有个人跟着我,我能不知道?默娃子,爹虽然是农村人,但却不傻。你走的路爹不懂,可爹支持你。只是你要记住,韶山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陈默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油纸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想说“谢谢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重重地点头。
就在这时,客栈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伙计的吆喝:“这位长官,您不能上楼!客人在休息!”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是周虎的人!他快步走到门口,贴在门缝上听——是周虎的声音:“我找陈科长,戴局长有急事找他!”
陈父脸色一变,快步走到陈默身边,压低声音:“你快走,从后门走!别让他们看见你在这儿!”
“爹,我不走!”陈默攥紧了拳头,“我跟他们回去,没什么好怕的!”
“你傻啊!”陈父推了他一把,“他们就是要抓你的把柄!你快走,我应付他们!”
楼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陈默知道没时间了。
他抓起桌上的油纸包,塞进怀里,又把地契从布包里拿出来,塞回父亲手里:“爹,这地契您拿着,等我回来!”
说完,他转身从后门跑了出去。
后门通向一条小巷,他跑得飞快,耳边还能听见父亲在客栈里跟周虎说话的声音:“陈默没在这儿,他昨天就没来看我!”
陈默跑出小巷,回头看了一眼福来客栈的方向,心里五味杂陈。
父亲为了掩护他,故意跟周虎周旋,这份沉甸甸的父爱,让他既温暖又心痛。
夜色渐渐浓了,南京城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陈默走在街头,手里攥着油纸包,怀里揣着父亲的牵挂。
他知道,明天午时的码头,不仅是父亲离开南京的日子,也是他潜伏路上的新起点——有父亲的理解和支持,有组织的掩护,无论前路多险,他都能撑下去。
回到酒店时,已是深夜。
陈默把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又从怀里拿出那张地下组织的纸条,上面“断监视”三个字格外醒目。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街景,周虎的车还停在老地方,可他心里却不再沉重。
明天,父亲会平安离开南京,周虎的监视会被组织断掉,而他,会继续留在这条潜伏的路上,替父亲,替牺牲的同志,替所有等着黎明的人,好好走下去。
夜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几分凉意。
陈默紧了紧军装领口,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他知道,前路漫漫,布满荆棘,可只要心里装着那份牵挂,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