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下了整整三天,老屋的屋檐漏了水,滴滴答答落在天井的青石板上。我踩着湿滑的石阶上阁楼时,怀里抱着刚晒干的旧被单——是阿柚以前总说“晒过太阳就不会有霉味”的那床,蓝白格子的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
樟木箱就摆在天窗底下,雨水顺着屋顶的缝隙滴在箱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我伸手去擦,指尖刚碰到木箱,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布料摩擦的声音——像阿柚的裙摆扫过积灰的地板。
我猛地回头,阁楼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着窗棂发出“吱呀”的响。可空气里,却飘着一股熟悉的、淡淡的皂角香——是阿柚以前用的那种肥皂,她说洗过的衣服,闻着像夏天的云。
“是你吗,阿柚?”我对着空气轻声问,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轻。
没有回应。但我低头时,看见樟木箱的锁扣轻轻动了一下——那把我亲手锁上的铜锁,竟自己弹开了一条缝。我走过去,慢慢掀开箱盖,里面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着:信、画纸、铜钥匙、水果糖的糖纸,还有那片像极了她手指的槐树叶。
只是,最上面多了一样东西——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是阿柚以前最喜欢的那种带小碎花的信纸,纸角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水渍,像刚被人放在这里。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很轻,像用铅笔轻轻描上去的,却能看清每一笔:“我回来看看,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我就放心啦。”
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我想起小时候,阿柚总喜欢用这种信纸给我写“秘密信”,虽然我从来没在纸上见过字迹,可她总会凑在我耳边,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现在,我终于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写的字,歪歪扭扭的,像个刚学写字的小孩。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现身见我?”我对着信纸说话,雨声渐渐小了,天窗漏进来的月光,刚好照在信纸上。忽然,信纸的边缘轻轻动了动,像有谁的指尖在上面扫过,一行新的字迹慢慢显出来:“我怕你看见我又哭,你哭起来,我会舍不得走的。”
我笑着擦了擦眼泪,把信纸贴在胸口。“我不哭了。”我说,“我就是想告诉你,林砚的病好多了,他每个月都会给你寄一束白菊,放在祠堂的牌位前。”
空气里的皂角香更浓了些,我看见月光里飘起细小的尘埃,慢慢聚成一道浅浅的影子——是阿柚的样子,她站在天窗底下,半透明的裙摆上沾着一点雨珠,右手食指的疤在月光里,像一道银色的线。
“我知道。”她的声音轻轻飘过来,像月光落在水面上,“哥寄的菊花开得很好,我闻得到。”她飘到我身边,目光扫过箱里的糖纸,“你还留着这个呀?”
“当然。”我把糖纸拿出来,“这是你陪我吃的第一颗糖,甜了我好多年。”
阿柚的影子晃了晃,伸手想去碰糖纸,指尖却穿过了纸页。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我急忙说:“没关系,我知道你在这里就好。”
她笑了,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像撒了一层碎银。“我这次回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轻快,“我找到来生啦,下辈子,我会出生在邻村,家门口也有一棵老槐树,到时候,我就可以真的和你做邻居啦。”
“真的吗?”我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她点点头,身影开始变得透明,“雨停了,我该走啦。”她指着天窗,“你看,月亮出来了,像不像小时候我们一起看的那次?”
我抬头,看见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月光透过天窗,洒在樟木箱里,照亮了那封信,也照亮了我手里的糖纸。“像。”我说,“比那次的月亮还要圆。”
阿柚的身影越来越淡,声音也轻得像要被风吹走:“记得哦,下辈子,槐树下见。”
“好,槐树下见。”我用力点头,看着她的影子慢慢融进月光里,消失在天窗的方向。
雨彻底停了,阁楼里只剩下月光和皂角香。我把信纸叠好,放进樟木箱,重新锁上铜锁。怀里的旧被单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像阿柚留在我身边的温度。
我走到天窗下,抬头看着月亮,仿佛还能看见阿柚的影子,飘在月光里,对着我笑。我知道,这不是告别,是约定——约定着下辈子,在槐树下,再做一次朋友,再一起吃一颗甜甜的水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