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我在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本泛黄的速写本。
封面是磨损的蓝色硬壳,边角卷成了波浪形,这是我初中时最喜欢的本子。指尖刚碰到纸页,手腕上的红绳就轻轻颤了颤——自从深秋那片槐树叶冒出来后,红绳总在遇到旧物时这样动,像是阿柚在帮我记得那些被遗忘的日子。
我坐在窗边,借着雪光翻开速写本。前几页全是歪歪扭扭的静物写生,直到翻到第十五页,一张彩色铅笔绘的画突然撞进眼里。
画纸上是两个小女孩,一个扎着马尾,穿着校服,手里攥着半块橡皮擦;另一个穿碎花裙,头发软软地搭在肩上,正踮着脚,把一颗橘子糖往对方嘴里送。背景是巷口的老槐树,枝桠上画着几颗歪歪扭扭的柚子,树下还有个小小的布包,里面露出半截红绳——那是阿柚第一次说“见过”的平安符。
我的呼吸猛地顿住。这张画不是我画的。
我记得很清楚,初中美术课要求画“最熟悉的人”,那天我对着空白的画纸发呆,阿柚趴在桌边,用她透明的手指在纸上划来划去,说“我帮你画呀”。我当时笑她傻,说鬼怎么能画画,她却没反驳,只是盯着画纸,眼睛亮晶晶的。
原来她真的画了。
画的右下角,有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签名,是用橘红色铅笔写的“柚”字,笔画轻轻的,像她说话的声音。我用指尖摸过那个字,纸页上没有任何凸起,却好像能摸到她握笔时的力道——她一定画了很久,才让颜色勉强留在纸上。
“你当时画这个的时候,是不是偷偷笑我笨?”我对着画纸轻声说。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落在玻璃上,化成小小的水珠。红绳又动了动,像是在点头。
我继续往后翻,每一页都有阿柚留下的痕迹。有的是在我画砸的静物旁,添了一只叼着橘子糖的小鸟;有的是在空白的页脚,画了两个牵手的小人,其中一个穿着碎花裙;最末一页,是用铅笔勾勒的老槐树,树下站着两个背影,一个高些,一个矮些,一直延伸到巷口的路灯下。
翻到最后一页时,一张小小的便利贴从纸缝里掉了出来。
纸上是用铅笔写的字,字迹很轻,有些笔画已经模糊:“今天看见你哭了,因为考试没考好。我想给你糖,可是你看不见。我画了颗糖在你课本里,你找到没?”
我猛地想起初中那次期中考试,我因为数学不及格躲在房间里哭,阿柚坐在我旁边,不停地用她的方式安慰我——她试着碰我的头发,却一次次穿过;她对着我的课本比划,却什么也留不下。那天晚上,我在数学课本的夹页里,真的看到了一颗用彩铅画的橘子糖,当时只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画的,原来……
眼泪滴在便利贴上,晕开了模糊的字迹。我攥着便利贴,走到老槐树下。雪落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却在靠近我的地方,轻轻绕开了一小片区域——就像从前下雨时,阿柚总在我头顶比划着“伞”的形状,说“这样就不会淋湿啦”。
“阿柚,”我把速写本抱在怀里,“我找到你画的糖了,很甜。”
风从巷口吹过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橘子甜香。手腕上的红绳轻轻晃了晃,像是在回应我。我抬头看向槐树,雪光里,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碎花裙的小姑娘,正踮着脚,把一颗看不见的糖,递到我嘴边。
回到家后,我把速写本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摆着那包橘子硬糖。我在便利贴上,用橘红色的笔写了一行字,贴在画纸旁:“我找到糖了,以后换我给你留糖。”
窗外的雪还在下,巷子里静悄悄的。我知道,那个陪我长大的鬼,正坐在我的书桌旁,看着我写下这些字,就像从前无数个日子一样。她没有离开,她只是把自己,藏在了每一个有回忆的角落里,等着我一点点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