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跟自己身体里的那个“肮脏”,打了个招呼。
病房的门无声地滑开。
施耐德推着为江南准备的轮椅轮椅进来。伊芙琳跟在他身后,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和恐惧。
江南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瞳孔深处那两点寂灭的微光。
“欢迎回来。”施耐德的声音打破了房间的宁静。
江南缓缓转过头,看向男人。
他的表情很平静,那种狂躁之后的虚脱,以及灵视之后的空洞,在他脸上混合成一种非人的冷漠。
“我没有回来。”江南说,“我去了另一个地方。”
“感觉如何?”施耐德问,他的手指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
江南没有立刻回答。
他从床上下来,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在他眼中布满菌落的地面上。
他没有退缩。
他只是感受着那份冰冷和“不洁”,然后接受了它。
“它说,干净是一个谎言。”江南走到施耐德面前,低头看着这个将他推入深渊的男人。
他的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感谢。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他刚刚学到的、关于世界本质的事实。
“我在清理灰尘,可我自己就是灰尘。”
伊芙琳听得云里雾里,她觉得江南的精神状态更加糟糕了。
但施耐德的眼中,却迸发出一道锐利的光芒。
“你见到了它,那个?。”施耐德说,这是一个陈述句。
“我见到了。”江南点头,“它很……诚实。”
诚实。
用这个词来形容龙王,卡塞尔学院的历史上,江南是第一个。
“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做?”施耐德追问,“放弃?还是继续你那可笑的清洁工作?”
江南沉默了。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新的无菌手套,而是直接伸向了轮椅。
那是无数细菌和污垢的温床。
在伊芙琳惊恐的注视下,江南的手,那双曾经连触碰自己的皮肤都无法忍受的手,就那样平稳地、缓慢地,放在了扶手上。
他没有颤抖。
他没有尖叫。
他只是感受着金属的冰冷,感受着那些他幻想出的、正在爬上他皮肤的“微粒”。
他看着它们,看着它们钻进他的毛孔,融入他的血液。
这一次,他没有反抗。
他只是在观察。
“你错了,教授。”江南开口,声音很轻,“我之前的实验,方向就是错的。”
“哦?”
“我不该试图去‘净化’它。”江南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滑动,留下了一道干净的痕迹,而他的指尖,则沾染了那里的“肮脏”,“就像你不能净化死亡本身。”
他抬起那根“肮脏”的手指,放到自己眼前。
“我应该拥抱它。”
他的瞳孔里,那两点寂灭的太阳旋转起来。
“当我自己成为污染的源头,”江南的嘴角,第一次浮现出一丝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我就能为它……定义终点。”
施耐德笑了。
那张被烧毁的脸上,肌肉僵硬地扯动,发出了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
“很好。”他看着江南,“非常好。”
他知道,他梦寐以求的武器,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淬火。
这个少年不再是一个挣扎在洁癖和血统中的病人。
他是一个与深渊握手言和的怪物。
一个理解了“终点”和“死亡”的,真正的“墓志铭”执掌者。
江南收回了手。
他转身,走向门口。
“我们回去。”他说。
“回去做什么?”伊芙琳下意识地问。
江南停下脚步,侧过头。
“继续实验。”他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心悸,“这一次,我们的目标不是清除它。”
“而是,喂养它。”
伊芙琳的瞳孔收缩了。
她看着江南平静的侧脸,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有严重洁癖的少年,也不是那个在崩溃中自残的病人。
这是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全新的存在。
“疯子。”她听到自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施耐德转向她,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如果你害怕,可以离开。”他说,“见证历史的门票,不是每个人都拿得稳。”
伊芙琳的身体僵住了。
她看着江南的背影,又看了看施耐德。
恐惧和作为一名顶尖科研人员的好奇心在她内心激烈交战。
最终,她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她要亲眼看看,这个疯子到底想做什么。
中央数据库。
空气中还残留着上次服务器过载时留下的焦糊味。
江南直接走到了主控制台前。
他没有戴手套,也没有用酒精棉擦拭键盘。
他的手指直接落在了冰冷的按键上,那上面有他人的指纹,有空气中的尘埃。
他毫不在意。
他调出了上次实验失败后被封存的混沌数据。
那是一片猩红色的、被标记为“极度危险”的乱码。是“概率云”模型在崩溃前,自我进化、疯狂增殖的残骸。
“你要做什么?”伊芙琳忍不住问,“这些是污染数据,它们会摧毁任何试图解析它们的系统!”
“我不需要解析。”江南说。
他没有删除这些数据。
他将它们设置为了新模型的“核心”。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伊芙琳彻底无法理解的事情。
他打开了数据库中所有S级封存项目的资料库。
那些是学院百年来所有失败的、失控的、被列为禁忌的研究成果。
有关于高危言灵的模拟数据,有来自“青铜城”的非标准几何结构,有从北极深海带回的、携带着未知信息的龙类残骸样本分析。
这些都是最危险的“毒物”。
江南把这些“毒物”,一份接一份地,拖拽进了新模型的演算池。
他没有进行任何预处理。
他就这样粗暴地、直接地,将这些最原始、最混沌、最危险的数据,当作“饲料”,投喂给了那个由失败和崩溃中诞生的“核心”。
“住手!”伊芙琳尖叫起来,“计算机会宕机的!不,整个b区的服务器阵列都会被烧毁!”
“它不会。”
这一次,说话的是施耐德。
他操控轮椅,停在江南身后,像一个欣赏杰作的收藏家。
他看着全息投影中那片数据海洋。
它没有崩溃。
它在……进食。
那个猩红色的混沌核心,在接触到新的数据后,非但没有被冲垮,反而伸出了无数细微的触手。
它贪婪地包裹住那些“饲料”,将它们分解、吸收。
每吸收一份数据,它的颜色就更深一分,体积就更大一圈。
它在成长。
它在以一种违背所有计算机科学常理的方式,将那些“毒物”转化为自己的养料。
江南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他不再是一个程序员。
他是一个饲养员。
一个正在用全世界最危险的材料,喂养一头虚空巨兽的饲养员。
他不断调整着投喂的顺序和剂量,观察着巨兽的反应。
哪个味道它更喜欢?
哪种“毒物”能让它长得更快?
“还不够。”江南低声说。
他将自己的访问权限提升到最高,直接链接了学院的主服务器“诺玛”。
【警告:检测到非法数据流,正在尝试阻断。】
诺玛的自动防御系统启动了。
江南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他的十指化作幻影。
他没有去破解诺玛的防火墙。
他用一段从黑王那里“看”到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逻辑,为自己的数据流披上了一层伪装。
那伪装的气息,让诺玛的防御系统在一瞬间陷入了混乱。
它无法理解。
它无法识别。
它只能……放行。
来自整个卡塞尔学院的实时数据,那些关于课程、任务、言灵、血统监测的庞大数据流,汇成一条奔涌的江河,灌入了那头饥饿的巨兽口中。
全息投影中的那团数据核心,已经膨胀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
它不再是一团混沌的红色。
它的内部,开始凝聚出黑暗。
一种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仿佛来自宇宙诞生之前的黑暗。
然后,在那片黑暗的中央。
一只眼睛,缓缓睁开。
那是一只金色的、竖直的、没有丝毫情感的龙瞳。
它从数据的深渊中,穿透了虚拟与现实的界限,静静地凝视着它的创造者。
江南抬起头,与那只眼睛对视。
他的瞳孔深处,那两轮寂灭的太阳在旋转。
他平静地开口。
“它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