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城的秋日,雨水像是永远下不完似的。
那扇被撞碎的刺史府大门虽已连夜修缮,重新刷上了朱红大漆。
这座刚刚易主的城市,表面上在刘靖的铁腕下恢复了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街角巷尾,百姓们缩着脖子,踩着泥泞匆匆而过,眼神里既有对战乱结束的庆幸,也有对新主人的敬畏与迷茫。
刺史府大堂内,烛火通明。
十几根儿臂粗的牛油大烛将大堂照得亮如白昼,偶尔爆出一朵灯花,发出“噼啪”的脆响。
刘靖盘腿坐在铺着芦花软垫的独坐榻上,身前是一张紫檀木的凭几。
这种坐姿虽不如胡床舒服,但这曾是世家大族的体面。
案几旁,放置着一尊博山炉,但并未燃香,而是用来压着一张巨大的军报。
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几乎将他淹没。
危全讽虽然败了,但他留下的不仅仅是一座被烧成白地的粮仓,更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陈泰等世家虽然献上了户籍黄册,但其中隐匿的人口与田亩不知凡几,必须重新核实丈量;那些见风使舵的豪族需要敲打与拉拢,还有那数万张等着吃饭的嘴,每一桩每一件,都像是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刘靖的肩头。
“主公,茶凉了,换一盏吧。”
掌书记周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换上一盏热气腾腾的“浮梁茶”。
这茶产自饶州浮梁县,茶色青翠,最是提神。
他是个典型的江南文人,身形清瘦,颧骨微凸,一双眼睛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之中。
自从跟了刘靖,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治世之能臣”。
刘靖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掌心的温度,仿佛那是这乱世中唯一的暖意。
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声音有些沙哑,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周柏,你说,咱们是不是跑得太快了?”
周柏一愣,停下整理文书的手,小心翼翼地答道:“主公兵锋所指,攻无不克。如今坐拥信、抚二州,正是大展宏图之时,何出此言?”
“宏图?”
刘靖嗤笑一声,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他走到那架绘着江南山川的巨大屏风舆图前,手指粗暴地在信州和抚州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圈,指甲在屏风的绢布上划出一道白痕。
“地盘是大了数倍,可咱们就像是一条蛇,强行吞下了一头象。消化不良啊。”
刘靖转过身,背靠着屏风,目光灼灼地盯着周柏:“咱们从歙州带来的那点文吏,撒进这两个州里,就像是一把盐撒进了大江,连个咸味儿都尝不出来。”
“你看这几天呈上来的公文,除了临川城内,下面的县治几乎还是瘫痪的。”
“如今各县虽然易帜,但政令不出县衙。”
“那些乡野宗帅,修坞堡,蓄私兵,甚至私铸铜钱,俨然一个个土皇帝。”
“若是长此以往,咱们不过是第二个危全讽,给他人做嫁衣罢了。”
周柏深以为然,面露忧色:“主公所言极是。”
“但这人才……并非一朝一夕可得啊。”
“江南才子虽多,但大多眼高于顶,盯着那几个大藩镇,或是还在观望。”
“所以,得挖根。”
刘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传令下去,待大军班师,趁着今冬农闲,我要在歙州重开科考。”
周柏提笔欲记:“属下明白,这就通传歙州与饶州学子……”
“不。”
刘靖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格局小了。”
刘靖走回案前,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脆响:“不仅是歙州、饶州的士子,把告示给我贴到信州去,贴到抚州去!甚至……”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向了更遥远的南方与北方。
“派人乔装打扮,去吉州、去虔州,乃至去洪州散布消息!”
“就说我刘靖求贤若渴,不问出身,不问门第,只问才学!”
“凡我江西文人,皆可来歙州参考!”
“一旦录用,优异者甚至可外放为一县之尊!”
“不论是治国策论,还是算学律法,只要有一技之长,我刘靖照单全收!”
周柏手中的狼毫猛地一抖,一大滴墨汁晕染在宣纸上,像是一朵盛开的黑菊。
他顾不上擦拭,惊骇地看着自家主公,嘴唇微微颤抖。
“主公,这……这若是让钟匡时、卢光稠他们知道了,怕是会视我等为眼中钉……”
“知道又如何?眼中钉又如何?”
刘靖冷笑一声:“如今乱世,武夫当国,文人想要出头难如登天。”
“各地藩镇大多重武轻文,且官位都被世家大族垄断。”
“那些寒门子弟,除了给军阀当个捉刀的幕僚,哪还有上升通道?”
“我这就是阳谋!”
“我要通过这一场科考,把整个江西怀才不遇的读书人,全都吸到歙州去!”
“只要锄头挥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再配合那份《歙州日报》,给我造势!”
“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在这乱世之中,唯有我刘靖治下,才是读书人的腾飞之地!”
刘靖的声音在大堂内回荡,震得烛火摇曳,光影在他那张年轻而坚毅的脸上疯狂跳动。
周柏呆立当场,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
“主公……”
周柏深吸一口气,猛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属下……这就去办!哪怕是跑断腿,也要把这消息传遍江南西道每一个角落!”
“去吧。”
刘靖挥了挥手,身上的气势瞬间收敛,重新变回了那个沉稳冷静的上位者。
“告诉那些读书人,只要他们敢来,我就敢用。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我刘靖纳贤的路!”
“诺!”
周柏领命而去,脚步声急促而坚定,消失在雨夜的回廊尽头。
大堂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刘靖重新坐回独坐榻上,拿起那支笔,继续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公文。
窗外,秋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翌日清晨,校场点兵。
秋风猎猎,旌旗卷动如龙,发出的声响宛如大海潮生。
两万大军在临川城外集结,黑压压的一片,长枪如林,甲叶碰撞之声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每一名士兵的脸上都写满了狂热,盯着那高台之上的主公。
点将台下,甘宁、柴根儿、病秧子三员大将顶盔掼甲,昂首挺立。
“抚州虽下,余孽未清。”
刘靖一身玄色山文甲,按剑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三军。
“危全讽兄弟虽已伏法,但崇仁、南城、南丰三县依旧在观望。”
“我要你们兵分三路,以雷霆之势,扫清这最后的障碍!”
“切记!”
刘靖话锋一转,语气森然:“危氏精锐已尽,这三县不过是没了牙的老虎。此次出兵,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尔等此去,是为抚定疆土,牧守一方,非是去屠城掠地、化民为鬼的!”
刘靖目光如电,声音森寒:“这三县黎庶,皆是我治下子民。若有敢纵兵劫掠、残害百姓者,这颗脑袋,就别想再扛在肩膀上了!”
“诺!”
三人抱拳,声如洪钟。
甘宁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那双眼里透着一股子未被满足的嗜血与贪婪。
他上前一步,手中马鞭猛地指向南方那片苍茫的天际,语气急切,像是个没吃饱的饿狼。
“主公!这三县不过是探囊取物,弟兄们还没热身呢!那危全讽太不经打,还没怎么着就完了。”
“既然大军都动了,士气正盛,不如趁热打铁,顺江而下,把虔州也一并吞了!”
甘宁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那卢光稠不过是个守户之犬!”
“俺听镇抚司的兄弟说了,那老儿手底下满打满算也就两万兵马,屁股后面还要防着岭南的那个谁……对,刘隐!他根本腾不出手来!”
“到时候主公您坐镇虔州,咱们就打开了南下的大门,随时都能挥师南下,去岭南的大海边洗刷马蹄子了!”
柴根儿一听,也是把胸脯拍得砰砰响,震得铠甲哗哗作响:“俺也去!俺的大锤还没砸过瘾呢!那什么卢光稠,俺一锤子就能把他脑袋砸进肚子里!”
刘靖看着这群求战心切的骄兵悍将,心中虽喜其勇,却也知道必须要泼一盆冷水。
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贪多嚼不烂。”
刘靖走下点将台,拍了拍甘宁那坚硬的护肩,语重心长道:“甘宁,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今岁咱们一口气吞了饶、信、抚三州,地盘扩了数倍,看似威风八面,实则底子已经薄得像张纸。”
“钱粮、兵员、官吏,哪一样不捉襟见肘?若是再打虔州,战线拉得太长,一旦后院起火,或者淮南那边有了动作,咱们连回援都来不及。”
“把拳头收回来,是为了下一次打出去更狠。”
刘靖目光深邃,望向南方:“卢光稠就在那里,他跑不掉。等咱们把这两块肉消化干净了,再去收拾他不迟。”
说完,他收回目光,开始分派任务。
“柴根儿,你领五千精锐,直扑崇仁!”
“病秧子,你领五千人马,南下取南城、南丰二县!”
“甘宁,你率水师沿抚河游弋,封锁水面,随时策应两路大军!谁敢炸刺,就给我轰平他!”
“末将得令!”
三人齐声应诺,声震校场。
甘宁虽然对不能打虔州有些遗憾,但也知道主公说的是老成谋国之言,只能悻悻地舔了舔嘴唇:“得令!那末将就先把那抚河上大大小小的水匪清理干净,权当是给主公解解馋的品茶糕点了!”
话音未落,台下大军仿佛是被点燃的火药桶。
前排的数千刀盾手齐刷刷地抽出腰间横刀,用刀背重重拍击在蒙皮大盾之上。
“嘭!”
一声沉闷而爆裂的巨响,如同惊雷落地,震得人心头发颤。
紧接着,便是如海啸般爆发的咆哮声。
“万胜!万胜!万胜!”
那股子冲天的煞气直冲云霄,竟将漫天的乌云都惊散了几分。
深秋的寒风在这一刻似乎都凝固了,只剩下这支百战之师那令人窒息的威压。
随着大军开拔,这股名为“刘靖”的黑色飓风,再次席卷了抚州南部。
此时正值江南深秋,一场连绵的秋雨笼罩了赣江两岸。
雨水不是那种畅快淋漓的暴雨,而是黏糊糊、阴恻恻的冷雨,顺着盔甲缝隙往里钻,带着一股子透骨的寒意。
天地间一片灰蒙蒙,仿佛连老天爷都在为这崩坏的世道披麻戴孝。
九月二十八,崇仁县。
雨水顺着城墙的箭垛淌下来,混合着青苔和陈年的血垢,滴落在守将王麻子的脸上。
王麻子本名王屠,早年间是杀猪的,后来黄巢过境,他凭着一把剔骨尖刀混进了土团练。
此刻,他正蹲在城门楼子的避风处,怀里抱着个缺了口的黑陶酒坛,面前的粗瓷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绿蚁酒”,上面还漂着几粒没滤干净的酒糟。
他手里抓着一只刚从滚汤里捞出来的狗腿。
这是唐末军中流行的“盆肉”吃法,不讲究切脍,只求大块顶饱。
他狠狠撕下一块连着筋的肉,吃得满嘴流油,然后胡乱在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皮甲上抹了抹。
“真他娘的冷。”
王麻子嘟囔着,灌了一口浑酒,辛辣粗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才让他打摆子的身子稍微暖和点。
“将……将军。”
副将是个落第秀才,此刻正缩着脖子,双手插在袖筒里,冻得鼻涕横流。
“斥候来报,前头那支兵马领头的是个黑铁塔般的汉子,手里提着个铁骨朵!”
那……那肯定是传说中的杀神柴根儿啊!”
“听说……听说那柴根儿每顿饭都要吃人心下酒……”
“放你娘的屁!”
王麻子啐了一口,吐出一块碎骨头:“人心酸涩,哪有狗肉香?那都是吓唬你们这些软脚虾的!”
虽然嘴上硬,但他那只抓着狗腿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站起身,走到垛口边,眯着眼看向雨幕深处。
那面迎风招展的“刘”字大旗,在灰暗的雨雾中若隐若现。
副将吓得脸都绿了:“那……那咱们依据《大唐律》,是不是该……”
“律个屁!”
王麻子一脚踹在城墙砖上,唾沫星子喷了副将一脸:“大唐早他娘的没影了!长安的皇帝老儿都没了,谁还管律?”
“危大帅的三万精锐都成了灰,咱们这几百号歪瓜裂枣,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
他猛地转过身,把手里的狗骨头狠狠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传老子的令!”
“把库房里那几坛子私藏的‘剑南烧春’都搬出来!那是好酒,别糟践了!”
“还有!”
王麻子眼珠子一转,透出一股子市井无赖的精明:“去把前两天抓的那几个想要逃荒的壮丁都放了,一人发两个胡饼,让他们滚蛋!”
“告诉他们,刘爷爷来了,咱们不抓壮丁了,咱们积德!”
“快去!把城门打开!别让那刘靖的大军来砍,坏了还得咱们修!”
半个时辰后,崇仁县城门大开。
雨还在下,王麻子却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肥肉。
他脖子上挂着一串乱七八糟的物件:有镀金的佛像、发黑的道符,甚至还有一颗不知是什么野兽的獠牙。
这是他保命的家当,恨不得把满天神佛都挂在身上。
他背上绑着几根带刺的荆条,那是他特意让亲兵去城外现砍的,上面还沾着雨水和泥点子。
他跪在满是马粪和泥浆的官道上,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后背。
当柴根儿那如同铁塔般的身影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雨幕中时,王麻子把头磕进了泥水里,声音洪亮,透着股谄媚。
“罪将王屠!恭迎柴将军!愿为将军马前卒,杀猪宰羊,伺候将军吃好喝好!”
王麻子的声音在雨中回荡,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凄厉。
“罪将王屠!恭迎柴将军!愿为将军马前卒,杀猪宰羊,伺候将军吃好喝好!”
马蹄声在他头顶停住了。
良久,头顶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你会杀猪?”
王麻子一愣,连忙抬起满是泥浆的脸,拼命点头,一脸谄媚:“会!会!小的祖传的手艺!城东还有几户富户养了肥猪,小的这就带人去给将军抓来……”
“站住!”
一声暴喝,吓得王麻子腿一软,又跪了回去。
柴根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张黑脸上满是严肃,甚至带着几分怒气。
他手中的铁骨朵重重顿在马鞍上,指着王麻子的鼻子骂道。
“抓什么抓?你想害死俺?”
“俺大哥……不对,是主公!出兵前特意交代了,‘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谁敢动百姓,定斩不饶!”
柴根儿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杀气腾腾:“你个狗杀才,刚见面就想让俺犯军法?是不是想尝尝俺这铁骨朵的滋味?”
王麻子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不敢!不敢!小的该死!小的糊涂!”
“哼!”
柴根儿冷哼一声,目光在王麻子那身肥膘上扫了一圈,嘴角突然咧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笑得让人心里发毛。
“既然不能抢百姓的,但这几千弟兄的肚子也不能空着。”
柴根儿用铁骨朵轻轻拍了拍王麻子那满是油水的脸颊:“我看你这就挺富裕的。这一身膘,没少刮地皮吧?”
“既然要杀猪宰羊,那就宰你这头‘肥猪’吧!”
王麻子一听,脸都绿了,以为要杀自己。
却听柴根儿继续说道:“传俺的令!打开你的私库!拿你自家的钱,去买猪!买羊!买酒!”
“还有!”
柴根儿指了指城内柴根儿指了指城南那些在连瓦片都没有的破败茅屋:“城里的百姓若是饿着,俺也不高兴。”
“把你囤的那些陈粮都搬出来,就在城门口支锅施粥!让全城老少都喝上一口热乎的!”
“若是让俺知道你少放了一把米,或者敢去强征百姓一只鸡……”
柴根儿眯起眼,手中铁骨朵猛地挥过,带起一阵恶风,将路边一块拴马石砸得粉碎。
“砰!”
碎石飞溅,王麻子吓得一屁股坐在泥水里,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俺就把你扔进锅里炖了!听懂了吗?!”
王麻子哪还敢说半个不字,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窜起来,哭丧着脸,心在滴血,嘴上却还得大声喊着:“听懂了!听懂了!小的这就去办!这就去散家财!为将军积德!为百姓造福!”
看着王麻子那狼狈逃窜去“大出血”的背影,柴根儿哼了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嘟囔道:“主公说得对,这帮贪官,就是欠收拾。”
他一挥手,大吼一声:“进城!不准扰民!违令者斩!”
十月初五,南城县。
这是一场罕见的大雾,湿气重得能拧出水来。
城门口的“张记”汤饼铺子里,炉火烧得正旺,锅里的羊骨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着诱人的膻味,勉强驱散了深秋的湿寒。
几个早起进城卖炭的黑瘦汉子,正蹲在铺子门口的草棚下避雨。
他们脚上穿着草鞋,脚趾冻得通红,身上裹着打满补丁的粗麻褐衣,只有领口处塞了点芦花保暖。
“老张,讨碗刷锅水,暖暖身子。”
一个卖炭翁缩着脖子,从怀里摸出一个硬得像石头的黑面馍馍,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块,含在嘴里慢慢化着。
他浑身上下摸不出半个铜板,那几枚留着交“入城税”的恶钱,被他缝在裤腰带的夹层里,那是命根子,哪舍得拿来买汤喝?
掌柜的老张也是个苦哈哈,见状叹了口气,没说什么,用缺了口的木勺从锅边撇了点带着浮沫的热汤,倒进卖炭翁自带的破陶碗里。
“趁热喝吧,没肉味,就当个热乎气。”
卖炭翁双手捧着破碗,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深深吸了一口热气,满足地眯起眼:“这就够了,这就够了。这鬼天气,能有口热水,就是活神仙的日子。”
“听说了没?那危大帅被烧成灰啦!”
旁边一个同样蹲着的货郎压低声音,一边吸溜着刷锅水一边说道,“这回来的可是那个歙州的刘使君!”
“俺前儿个去临川进货,听那边的行商说,这位刘使君原本是个读书人出身,可杀起人来比当年的黄巢还狠!”
“狠点好啊。”
卖炭翁喝了一口热汤,眼神麻木:“只要不抢俺的炭,不抓俺那独苗去当兵,管他姓危还是姓刘。”
“这世道,咱们这种草芥,能活着喝口热汤就不错了。”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声刺破了浓雾。
锣鼓喧天,唢呐齐鸣,那动静比县里大户人家做水陆道场还热闹。
“咋回事?这大雾天的,还有人办喜事?”
几人好奇地站起身,手里还端着碗,踮着脚往城门口看去。
这一看,差点没把嘴里的热汤喷出来。
只见平日里那个坐着绿呢大轿、连正眼都不瞧他们一下的县令老爷,此刻正被人五花大绑。
他身上那件引以为傲的绯色官袍已经被撕得稀烂,露出了里面的白色中衣,头上那顶硬脚幞头也不知去向,披头散发,嘴里塞着一只不知道谁的臭袜子,呜呜直叫。
他像头待宰的年猪一样,被扔在一辆平日里用来拉泔水的板车上,车轱辘在石板路上发出吱呀吱呀的惨叫。
推车的不是别人,正是城里那几个平日里耀武扬威的豪绅家丁。
而那些平日里满口“诗云子曰”、走路都要迈方步的世家老爷们,此刻正满脸堆笑,也不嫌地上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车跑,手里还挥舞着彩旗。
“这……这是咱们县太爷?”
卖炭翁揉了揉被雾气迷住的眼睛:“平日里不是说他是‘文曲星下凡’,要教化咱们这些泥腿子吗?咋成这熊样了?”
“呸!啥文曲星,就是个吸血鬼!”
货郎狠狠啐了一口,看着那狼狈不堪的县令,突然觉得这阴冷的早晨也变得痛快起来,“前儿个还因为我没交足‘过门税’,打了我十板子。该!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卖炭翁喝干了最后一口,把碗重重磕在桌上,眼中闪过一丝解恨的快意:。
“嘿!平日里这帮老爷鼻孔朝天,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没想到也有像条死狗一样被人拖着走的时候!”
他抹了抹嘴,嘿嘿一笑:“这刷锅水,喝得值!这场面,比村口唱大戏还带劲!”
十月初十三,南丰县。
外面的秋雨越下越大,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
赵家大宅的暖阁里,却是温暖如春。
屋角摆着四五个硕大的紫铜火盆,里头烧着耐烧的红硬木炭,虽偶有轻微的爆裂声,但胜在火旺,将屋内的寒气驱散得一干二净。
赵家家主赵通,年过半百,保养得极好,面色红润。
他身穿一件织金团花的紫色大袖圆领袍。
按《大唐律》,这紫袍乃是三品以上大员的官服,但这年头,礼乐崩坏,只要肯给藩镇捐钱,买个“检校官”的虚衔,便能堂而皇之地穿上身。
这身紫袍,便是他赵家在乱世中用真金白银堆出来的“体面”。
腰间系的不再是过时的蹀躞带,而是一条镶嵌着通透白玉的“金镶玉”腰带,显得大腹便便,富贵逼人。
别看他现在一副富家翁的做派,倒退三十年,他不过是这抚河码头上一个光着膀子拉纤的苦哈哈。
当年黄巢大军过境,南丰县的富户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抛售田产细软,一张平日里值百贯的田契,甚至换不来一袋米、一条船。
唯独这赵通,不仅没跑,反而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把自己当纤夫攒了半辈子的那点碎银子全掏出来,趁着恐慌,像捡白菜一样,一口气吃下了半个县城的田契。
所有人都笑他疯了,等着看他被乱兵砍死。
结果呢?
黄巢前脚刚走,官军后脚就到。
赵通摇身一变,成了南丰县最大的地主。
再后来,危全讽起势,他又第一个送粮纳投名状。
如今危家倒了,他又能在第一时间摆好茶局。
这双毒辣的眼睛,在南丰县就是金字招牌。
正因如此,此刻坐在下首的李家、王家等几位家主,虽然平日里也勾心斗角,但真到了这种改朝换代的生死关头,一个个都眼巴巴地盯着赵通,把他当成了救命的主心骨。
他坐在主位的楠木雕花大榻上,手里漫不经心地捻着一串名贵的沉香木念珠,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在烛光下泛着幽光。
“诸位,尝尝这茶。”
赵通端起茶盏,汤色浅绿微黄,“这是今年新到的‘顾渚紫笋’,用的是梅花上的雪水煮的。”
“我特意嘱咐下人,严格遵照陆羽‘茶圣’的《茶经》之法,用竹夹在沸水中环击汤心,量盐花而投,绝不加那些生姜、葱头、橘皮、茱萸、薄荷之类,煮得跟沟渠间弃水一般的俗物乱了茶性。”
“咱们是读书人家,喝茶就得喝个‘雅’字,哪能像外头那些泥腿子,喝个茶跟喝羊汤似的?”
李家家主哪有心思喝茶,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焦急道:“赵兄,都什么时候了还品茶?”
“南城那边的丑事,想必赵兄也有所耳闻吧?那帮乡野村夫,竟绑了朝廷命官去邀功!”
“虽说事儿是办成了,但这吃相……啧啧,未免太难看了些!简直是有辱斯文!此事若传出去,咱们江西士林的脸面何存?”
“脸面?”
赵通轻笑一声,放下茶盏,语气淡然:“乱世之中,脸面是最不值钱的物件。但咱们南丰,乃是礼仪之乡,自然不能行那等兵痞之事。”
他手中的木念珠转得飞快:“刘靖打的是‘吊民伐罪’的旗号,咱们就得给他送一个‘顺天应人’的台阶。”
“不仅要降,还要降得体面,降得风雅。”
“我已经让人去探过口风了。这次领兵来的那个‘病秧子’,虽然是个武将,但看起来文质彬彬,不像那柴根儿一般嗜杀成性。”
“只要不是那等只知道砍人的莽夫,咱们就能跟他盘盘道。”
赵通站起身,走到书案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写满簪花小楷的礼单,轻轻拍在桌上。
“咱们不绑县令,咱们‘请’县令与我等一同出城,效仿古礼,‘悬印出郭’,以示归顺之诚!”
“这礼单上,某已备好了三千石陈粮——咳,是军粮。但这还不够。”
赵通压低声音,露出一抹老狐狸般的笑容,指了指隔壁的院子:“咱们还得送点雅的。”
“听闻刘使君要在歙州重开科举,正缺读书人。”
“咱们何不将族中那些个读死书读迂了、平日里只会吟风弄月、还要族里养着的旁支子弟,全都举荐去歙州?”
“一来,算是咱们响应号召,给足了刘使君面子,这叫‘投桃报李’;二来,若是这些子弟真考上了,哪怕只是个县丞主簿,那咱们在刘使君那边不就有了耳目和奥援?这叫‘狡兔三窟’。”
“若是考不上,或者死在乱军之中……”
赵通眼中闪过一丝冷漠,语气却依旧温和,“那也是他们为家族尽忠了,省得族里还要费粮食养着这些闲人。诸位以为如何?”
“既保住了名声,又留了后路,还能攀上关系!这才是咱们世家的万全之策啊!”
众家主纷纷抚掌大笑,眼中满是佩服。
乱世之中,流水的节度使,铁打的世家,靠的就是这份见风使舵、把人当筹码的本事。
于是,在南丰县城外三十里的官道上,便出现了这样荒诞而又充满仪式感的一幕:
秋雨绵绵中,县令挂着官印,一脸悲戚地走在最前。
世家家主们穿着蓑衣,满脸堆笑地献上粮草清单。
百姓们缩在路边夹道看戏。
还有几十个被强行塞进几辆破旧牛车的读书人,在萧瑟的秋风中挤作一团,踏上了前往歙州的“赶考”之路。
车厢内,众生百态。
有的年轻后生缩在角落里,听着车轮碾过泥泞的声音,吓得脸色苍白,怀里死死抱着一本《论语》,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
他们不知道前程是锦绣还是深渊,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家族抛弃的弃子,满眼都是对乱世的恐惧与迷茫。
但也有那心思活泛、常年被嫡系打压的旁支庶子,此刻却借着微弱的天光,望着前方。
他们的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一股子野草般疯长的野心。
对他们来说,这不是流放。
这是一次能把那些高高在上的嫡系踩在脚下的天赐良机!
无论迷茫还是野心,他们都成了家族博弈的筹码,被这辆名为“乱世”的马车,裹挟着冲向了未知的远方。
至此,抚州全境,三县之地,尽入刘靖囊中。
然而。
这股恐慌的涟漪,越传越远,最终搅动了整个东南半壁的风云。
虔州,刺史府。
这股恐慌的涟漪,越传越远,最终搅动了整个东南半壁的风云。
虔州,刺史府。
并没有那种歇斯底里的摔砸声,整个大堂安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的声响,像是一下下敲在人心头的重锤。
卢光稠站在那幅巨大的江山图前,背影僵硬。
史载此人**“身长七尺,面如冠玉,美须髯”**,年轻时也是这虔州城里一等一的美男子。哪怕如今已年过半百,两鬓染霜,但他往那一站,依旧有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诸侯气度。
只是此刻,这位曾经在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枭雄,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正死死抓着椅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败了……这就败了?”
卢光稠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他转过身,那双曾经锐利的眸子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和难以掩饰的惊惶。
“三万大军!那是危家兄弟的全部家底,就算是三万个木头桩子,让他刘靖去砍,砍断了刀也得砍上个把月吧?怎么就让人一把火给烧了个精光?连危二郎都被生擒了!”
卢光稠是真的怕了。
他太清楚自己的斤两,自问实力还不如危全讽。
如今危氏兄弟一死一擒,连信、抚二州那样坚固的地盘都被刘靖像吃豆腐一样吞了下去。
更要命的是,他现在的处境极其尴尬。
为了争夺地盘,他那亲哥哥卢光睦正带着虔州的主力在攻打潮州,跟岭南的刘隐打得如胶似漆,根本抽不出身来回援。
若是刘靖这时候携大胜之威,挥师南下,他拿什么挡?
拿脑袋挡吗?
“使君,使君稍安勿躁。”
一旁的胡床上,坐着一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文士。此人轻摇羽扇,神情虽凝重,却还算镇定。
正是卢光稠的姑表兄,也是他的首席谋士,谭全播。谭全播虽然身着文士袍,但手掌宽大,指节粗壮,显然也是个练家子,文武双全。
“稍安勿躁?火都烧到眉毛了!刀都架在脖子上了!”
卢光稠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面如土色,抓着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那刘靖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他既然拿了抚州,还能放过我虔州这块肥肉?下一个就是我了啊!”
谭全播沉吟片刻,缓缓道:“使君勿忧。刘靖此番出兵,打的是‘吊民伐罪’和替卢元峰报仇的旗号。”
“危全讽那是自己找死,给了刘靖口实。如今危氏已灭,刘靖若再攻虔州,便是师出无名。以刘靖目前展露出的手段来看,此人极重名声,应该不会贸然行此不义之举。”
“名声?”
“名声?”
卢光稠惨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表兄啊,你糊涂啊!如今这世道,礼乐崩坏,哪天不是你杀我我杀你?”
“拳头大就是硬道理,谁还管什么师出有名无名?万一他刘靖是个不讲究的,不宣而战,直接杀过来,咱们难道就伸着脖子让他砍?”
谭全播眉头紧锁,手中的羽扇停了下来。
他也知道卢光稠说得在理。
乱世之中,寄希望于敌人的道德,那是最愚蠢的行为。
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给刘靖一个“不能打”的理由,或者说,一个台阶。
良久,谭全播的目光忽然落在卢光稠身后那幅并未挂出来的家谱草稿上,眼睛猛地一亮。
“有了!”
“使君,那刘靖不是一直高举汉家大旗,自诩汉室宗亲,要匡扶社稷,效仿昭烈帝刘备吗?”
卢光稠一愣,没好气道:“是又如何?那是他往自己脸上自抬身价,借着死人的名头以此邀名罢了!这年头,姓李的都说自己是李唐宗室,姓刘的都说是汉室后裔。至两汉至今,打着刘家旗号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得端着这个架子,他得演这出戏!”
谭全播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压低声音道:“使君莫忘了,您祖上是谁?”
“我祖上?”卢光稠挠了挠头,一脸茫然,“咱们卢家世代居于虔州,往上数也就是个土财主……”
“哎呀!使君糊涂!”
谭全播一拍大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往上数!往上数几百年!咱们是范阳卢氏的旁支,那汉末大儒卢植,便是咱们的老祖宗!”
卢光稠眨了眨眼,一时没转过弯来:“卢植?这我自然知道,那是咱们卢氏的门面……可这跟刘靖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
谭全播兴奋地站起身来,挥舞着羽扇,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那卢植……可是汉昭烈帝刘备的授业恩师啊!”
“他刘靖既然要当汉室忠臣,要学刘皇叔,那咱们就是他先祖恩师的后人!”
“这层关系虽然远了点,大概有八百里那么远,中间隔了几百年……”
“但只要咱们把姿态做足了!咱们是长辈的后人,是有传承的!”
“使君这就备上一份厚礼,以前辈后人的身份,去‘祝贺’他平定叛乱。信中言辞要恳切,要透着一股子亲热劲儿!”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是欺师灭祖不得!”
“他刘靖只要还想要那张‘仁义’的皮,只要他还想招揽天下的读书人,就绝对不好意思对‘恩师’的后人动刀子!”
卢光稠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这……这能行吗?”
这……这也太荒唐了吧!
如此牵强附会、生拉硬扯地攀亲,简直是厚颜无耻到了极处!
这要是传出去,他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谭全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使君,成不成无妨,主要是诚意。只要礼物够重,姿态够低,这亲戚……他刘靖捏着鼻子也得认!”
卢光稠咬了咬牙,在这生死存亡之际,脸面算个屁。
只要能保住脑袋,别说卢植,就是认刘备当祖宗也行!
“准了!”
他一脸肉痛地挥手,声音都在发颤:“来人!开库房!”
“把那尊三尺高的波斯红珊瑚树,还有那箱南海合浦的大珍珠,都给我装上!”
“还有,去把我那几幅阎立本的真迹也拿出来!那是我的心头肉啊……罢了罢了,都拿去!”
“去给刘使君……不,给我的‘好世侄’送去!就说世叔卢光稠,遥祝他旗开得胜,匡扶汉室!若是有空,定要来虔州一叙叔侄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