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殓房，阴冷刺骨。
惨白的月光从高窗斜射而入，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格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甜腻。
赵德昌的尸体被剥去了那身刺眼的劣质“状元袍”，只着白色中衣，平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脸上那凝固的诡异笑容在月光下更显狰狞。
陆明渊站在石台旁，绯红官袍在幽暗的光线下沉淀成暗紫。他面无表情，修长的手指正慢条斯理地戴上一副崭新的、薄如蝉翼的鱼鳔手套。动作一丝不苟，透着近乎苛刻的严谨。
雷震抱着胳膊守在门口，铜铃大眼警惕地扫视着门外沉沉夜色。他脸色紧绷，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王有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脸色青白交加，眼神躲闪，不敢看那尸体。
老杵作李三抖得像个筛糠，手里捧着一套泛着冷光的验尸刀具，腿肚子直哆嗦。
“磨蹭什么？”陆明渊的声音不高，冷得像冰窖里的风。
李三一个激灵，抖抖嗦嗦地递上刀具。
陆明渊接过，指尖拈起一柄细长的柳叶刀。刀锋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寒芒。他俯身，冰冷的刀尖，精准地抵在赵德昌鼓胀的胃部。
动作干净利落，毫无犹豫。
嗤——
锋刃划开皮肉的声音，在死寂的殓房里异常清晰。
王有德猛地别过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干呕。
雷震眉头紧锁，腮帮子咬得鼓起。
陆明渊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神情专注，仿佛不是在解剖一具散发着恶臭的尸体，而是在处理一件需要精心雕琢的器物。他小心翼翼地分离着组织，动作稳定得可怕。
“啧，”他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嫌恶的咂舌声，打破了压抑的寂静。毒舌精准出击，对象却是那具冰冷的尸体：“赵老爷，生前山珍海味没少吃。这胃囊…快赶上猪肚了。可惜，装了一肚子催命符。”
他手腕微动，用刀尖挑开胃壁。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酒气、食物残渣和某种特殊苦杏仁气息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呕——！”王有德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冲到墙角，剧烈地呕吐起来。
雷震也猛地扭开头，脸色发青，强忍着翻腾的胃。
陆明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他屏住呼吸，用一把小巧的银勺，极其小心地从胃内容物中舀出一点粘稠、发黑的糊状物，放入旁边一个早已备好的白瓷小碗中。
月光下，那黑糊糊的粘稠物里，隐约可见一些未完全消化的食物残渣，以及…几片深紫色的、细如尘埃的颗粒，星星点点。
陆明渊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
他放下柳叶刀，拿起一支细长的银针。银针在月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他将针尖缓缓探入那黑糊糊的胃内容物中。
时间仿佛凝固。
几息之后。
陆明渊抽出银针。
原本亮白的针尖，赫然变成了…深沉的乌黑色！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不祥的幽光！
“鸩羽红…”陆明渊低语，声音冰冷，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寒意。
角落里的王有德吐得更凶了，胆汁都快呕出来。
雷震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陆明渊却已不再看那银针。他迅速取出袖中那方包着深紫色布料碎片的手帕。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露出那片边缘参差的碎片。然后，他拿起镊子，极其轻巧地，从胃内容物里夹出几粒深紫色的粉末颗粒，轻轻抖落在碎片边缘残留的暗红色痕迹旁。
在月光下，那粉末的颜色、质地，与碎片边缘沾染的痕迹，几乎…一模一样！
陆明渊的目光在碎片、粉末和乌黑的银针之间来回扫视，眼神幽深，寒芒闪烁。线索，正以一种冰冷而残酷的方式，逐渐串联。
就在这时。
笃笃。
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雷震立刻警觉，低喝：“谁？”
门外传来玲珑清脆又带着点刻意压低的声音：“是我！玲珑！大人，我家小姐来了！”
陆明渊动作一顿，抬眼看向门口。
雷震看向陆明渊，见他微微颔首，才侧身让开。
门被推开一条缝。
沈清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已换了一身干净的月白色素锦衣裙，发髻重新梳理过，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手里提着一盏小巧的琉璃风灯，柔和的灯光映着她沉静的面容，在这阴森污秽的殓房里，仿佛投入了一泓清泉。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呕吐的王有德，脸色发青的雷震，抖如筛糠的李三，最后落在石台旁那抹绯红身影和他面前解剖开的尸体上。
血腥气和恶臭扑面而来。
她秀气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并无半分惊惧或嫌恶，只有一种近乎专业的沉凝。
陆明渊看着她，绯红官袍在琉璃灯光和惨白月光交织下，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他手中还捏着那枚乌黑的银针和沾着深紫粉末的镊子。
“沈姑娘，”他开口，声音在阴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听不出情绪，“此地污秽，恐污了姑娘眼目。”
沈清漪提着灯，缓步走了进来。琉璃灯的光晕在她周身笼上一层柔和的暖色，驱散了几分殓房的阴寒。她走到石台边，目光落在陆明渊手中的银针和镊子夹着的紫色粉末上，声音温婉平静：“大人既需协助，清漪岂敢避嫌。”
她的目光随即投向解剖开的胃囊，在那片粘稠的黑糊和深紫颗粒上停留片刻，又移向陆明渊放在一旁、包着布料碎片的手帕。
“鸩羽红，混合血盐梅粉。”她轻声说，语气肯定。
陆明渊看着她沉静的眼眸：“姑娘好眼力。”
“粉末深紫，遇水则显暗红，正是血盐梅核粉的特征。”沈清漪的目光落在那块布料碎片上，“大人手中此物，边缘沾染的，亦是此物？”
“不错。”陆明渊将镊子连同粉末递到她面前，“姑娘请看。”
沈清漪并未直接伸手去接。她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精致的药囊里，取出一根比陆明渊手中更细、通体泛着淡淡青玉光泽的细针。她动作轻柔而稳定，用针尖极其小心地沾取了一点镊子上的紫色粉末。
然后，她将针尖凑近琉璃灯的火焰。
嗤——
一声极轻微的灼烧声。
针尖上的紫色粉末在火焰炙烤下，瞬间腾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淡紫色烟雾，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类似腌制梅子混合着铁锈的奇异气味，在恶臭的殓房中弥漫开来！
“果然。”沈清漪收回玉针，看着针尖残留的一丝极淡的焦痕，“血盐梅粉遇火灼烧，会有此特殊气味及紫烟，其烟有毒，大人小心。”
陆明渊眼神一凛，立刻屏住呼吸，同时将镊子移开。他看着沈清漪手中那根奇特的玉针，眼中探究更深。
沈清漪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块布料碎片，琉璃灯的光线下，她看得更清楚：“此碎片质地，乃上好的西域‘紫云绡’，虽被撕扯，纹理走向清晰。清河县内，能用得起此等料子做内衬衣物者，屈指可数。”
“内衬？”陆明渊目光锐利。
“正是。”沈清漪指着碎片边缘的金线刺绣残留，“此非外袍装饰，而是内里夹层滚边所用。凶手行凶时，不慎被赵老爷扯破内衬，碎片留于死者手中。”她顿了顿，补充道，“此料娇贵，不耐揉搓。若凶手行凶时动作激烈，衣料破损处，或留有…抓痕血迹？”
陆明渊的心头猛地一跳！他立刻拿起碎片，凑近琉璃灯，极其仔细地审视碎片边缘参差毛糙的纤维断口。
果然！
在几处断裂的丝线末端，沾着几点极其微小的、已经干涸发黑的…点状痕迹！若非沈清漪点破，在昏暗光线下极难察觉！
那不是布料本身的颜色，更像是…凝固的血点！从抓破的皮肤里渗出的血！
“好！”陆明渊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抬头看向沈清漪，那眼神灼热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和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沈姑娘一语中的！”
他迅速将碎片小心收起，转向雷震，声音斩钉截铁：“雷震！”
“在！”雷震精神一振。
“即刻带人，封锁赵府所有人等！尤其是…”陆明渊眼中寒芒闪烁，“赵世荣！查他近身衣物，尤其是内衬！若有破损抓痕，或有紫色污渍残留，即刻拿下！”
“得令！”雷震领命，像出闸猛虎，转身大步冲入夜色。
陆明渊的目光重新落回沈清漪沉静的脸上。琉璃灯光映着她清澈的眼眸，仿佛蕴藏着洞悉一切的力量。
“姑娘，”他开口，声音低沉，少了几分冷硬，多了几分郑重，“此案能破，姑娘当居首功。”
沈清漪微微摇头，声音依旧平静：“大人明察秋毫，清漪不过略尽绵力。”
“略尽绵力？”陆明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又似感慨，“姑娘这‘绵力’，可抵本官半日奔波。”他目光扫过那狰狞的尸体和血腥的解剖台，又回到沈清漪不染尘埃的月白衣裙上，话锋一转，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探究：
“剖尸验毒，污秽不堪。寻常闺秀，避之唯恐不及。沈姑娘倒似…司空见惯？”
他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双眼，不放过一丝细微变化。
沈清漪眼睫微垂，琉璃灯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沉默了一瞬，再抬眼时，眸光清澈依旧，唇角却弯起一丝极淡、近乎促狭的弧度：
“家师教导，万物有灵，死生皆可。”
“剖狼解牛，与剖人验毒…”
她的声音温婉，在阴冷的殓房里轻轻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并无不同。不过是，皮囊之下，真相所需罢了。”
她顿了顿，看着陆明渊微微怔住的表情，轻轻补充了一句：
“况且，”她目光扫过他手上那副纤尘不染的鱼鳔手套，语气平淡无波，“大人验尸，比师傅教的剖狼…干净多了。”
陆明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