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的农田,刚过芒种,新插的秧苗在水田里泛着嫩青。李昭穿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裤脚卷到膝盖,赤着脚踩在泥里,手里的木犁压得他肩膀微微发颤。阳光毒辣,晒得他黧黑的脸上淌下汗珠,砸在泥土里,洇出小小的湿痕。
“李大哥,歇会儿吧。”旁边的老农递过粗瓷碗,里面盛着浑浊的井水,“这天太毒,别中暑了。”
李昭接过碗,仰头灌了大半,喉结滚动,动作里再没了半分帝王的矜贵。他望着远处的宫墙,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像一根扎在心头的刺。
“有人来看你。”老农忽然道,往田埂方向努了努嘴。
李昭回头,看见林晚晴站在田埂上,穿着件素雅的布裙,手里提着个食盒,风掀起她的衣袂,像朵安静的云。他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转过身,继续扶着犁往前走,仿佛没看见。
林晚晴沿着田埂走近,将食盒放在田边的石头上:“张松年托我带些苏州的点心,说你……或许会想吃。”
李昭没回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庶人李昭,不敢劳烦林姑娘。”
“我不是来耀武扬威的。”林晚晴蹲下身,看着水田里他踩出的脚印,“也不是来问罪的。江南的盐价稳住了,新盐法推行得很顺利,百姓们……都还好。”
李昭扶犁的手紧了紧,木犁在泥里划出道深沟。“与我何干。”
“与你无关,却与天下有关。”林晚晴拿起块桂花糕,放在石上,“你当年想攥住盐利,是为了权柄。可权柄终究是虚的,能让百姓安稳吃饭、安心种庄稼的,才是实的。”她顿了顿,“我不恨你,也谈不上原谅。只是觉得,你我都该往前看。”
李昭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的眼神平静,像江南的湖水,没有怨怼,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历经风浪后的淡然。他忽然笑了,笑得苍凉:“往前看?我这样的人,还有前路吗?”
林晚晴没回答,转身往田埂外走。刚走几步,心口忽然一阵刺痛,眼前闪过纷乱的画面——太液池边,沈清漪穿着红衣,递给少年李昭一束同春草;御书房里,青年李昭握着沈清漪的手,说“等我登基,便为你母亲翻案”;还有最后那夜,沈清漪跪在雪地里,手里举着盐引模子,李昭背对着她,声音冷得像冰……
这些画面不属于她,却清晰得仿佛亲身经历。她捂住头,踉跄了一下,分不清自己是站在田埂上的林晚晴,还是那个在宫墙里爱恨过的沈清漪。
“你怎么了?”李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晚晴摇了摇头,压下心头的眩晕:“没事。”她不敢再看李昭,快步离开,那些交错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沈清漪对李昭的爱慕、失望、怨恨,与她自己对李昭的警惕、探究、释然,缠成一团,分不清彼此。
回到长安的忘忧茶馆时,孟账房正等着她,神色凝重:“新帝召您入宫,说是有要事相商。”
新帝是先帝的侄子,年仅十七,眉宇间还带着少年气,却总想着干出一番超越先帝的功绩。登基不过三月,就撤换了三位部院大臣,朝堂上人心惶惶。
御书房里,新帝正对着一幅舆图发愁,见林晚晴进来,忙起身:“林姑娘可算来了!你看,兵部尚书说要增兵北境,户部却哭穷,说军饷不足,朕该听谁的?”
林晚晴看着舆图上被红笔圈出的北境重镇,忽然想起沈清漪手记里的话:“北境苦寒,兵士多思乡,若不能安抚,增兵无益。”她指着舆图道:“陛下,不如先派钦差去北境查探,看看兵士真正缺的是什么。是军饷,还是御寒的棉衣、归家的探亲假?”
新帝眼睛一亮:“对啊!朕怎么没想到!林姑娘,你比那些老臣通透多了。”他忽然压低声音,“朕听说,兵部尚书与前太子的旧部往来密切,他是不是想借增兵培植势力?”
林晚晴心头一凛。新帝果然在猜忌朝臣,急于培养自己的力量。她沉吟道:“陛下,兵部尚书确有私心,但北境防务也不能轻视。不如让顾御史兼任钦差,他刚正不阿,既能查清军饷去向,也能震慑那些想钻空子的人。”
新帝点头:“好!就依你说的办。”他又指着另一处,“那吏部侍郎呢?他总说江南盐务还有隐患,是不是想借机打压张松年那些支持朕的盐商?”
林晚晴看着新帝眼中的急切与不安,忽然明白自己终究躲不过。新帝需要一个能信任、又熟悉朝局和江南事务的人,而她,因为盐案之功,因为与影阁、盐商的渊源,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那些交错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沈清漪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的身影,与她自己在金銮殿上举起盐引的画面重叠。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吏部侍郎与裴琰是姻亲,他担心的不是盐务,是自己的退路。陛下可让他去江南巡查盐务,给他一个体面的差事,也让他看看,如今的江南,早已不是裴家的天下。”
新帝听得连连点头,看向林晚晴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倚重:“林姑娘,朕知道你想归隐,可如今朝堂不稳,朕身边实在缺个能替朕分忧的人。你……能不能留下?”
林晚晴望着窗外的宫墙,夕阳正落在角楼上,像极了那日在阳关与母亲相见时的余晖。她想起田埂上李昭佝偻的背影,想起沈清漪未完的理想,想起江南水田里那些新插的秧苗。
“臣,遵旨。”她轻声道,声音里有沈清漪的坚定,也有林晚晴的无奈。
走出御书房时,暮色已浓。宫墙上的灯笼次第亮起,像一串沉默的眼睛。林晚晴摸出那枚刻着半朵野菊的玉佩,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沈清漪的温度。
她分不清自己是谁了。或许,从她接过沈清漪的手记、举起那枚盐引模子开始,林晚晴与沈清漪,就早已成了同一个人——为了公道,为了民心,不得不站在这宫墙之下,继续走下去的人。
前路漫漫,她知道,辅佐新帝这条路,不会比对抗李昭更容易。但田埂上的残阳,水田里的新苗,还有那些交错记忆里未曾熄灭的光,都在推着她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