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边境,瘴气如亘古不散的幽魂,终年笼罩着潮湿的雨林。
浓绿深处,腐叶堆积成毯,踩上去软绵如踏尸褥,每一步都渗出腥黑的汁液,散发出铁锈混着甜腻花香的怪味——那是死亡在悄然发酵。
一种无名怪病,正随着这片湿热,如瘟疫般疯狂蔓延。
患者无一例外,尽是高热不退,浑身滚烫如烙铁,却又自称如坠冰窟,指尖冻得发紫,牙齿咯咯作响,仿佛体内有两个世界在撕扯。
他们在昏沉的梦呓中,反复描绘着同一幅诡异的画面——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一株株惨白的骨骸破土而出,在枝头绽放出妖异而绚烂的花。
那花无声摇曳,花瓣薄如蝉翼,竟透出血管般的猩红脉络,随呼吸明灭。
一位途经此地的游方药师,姓孙,在当地小有名气。
他行医半生,却从未见过如此邪门的病症。
所有清热解毒的方子都如泥牛入海,他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癫狂的梦境中枯萎。
绝望之下,他开始追索病源,却发现所有最早发病的村落,都围绕着一处早已废弃的镇邪院遗址。
不止一处。
当他将地图铺开,用朱砂点出所有疫病源头时,心脏猛地一缩。
七个红点,在南疆辽阔的版图上,竟赫然连成了一柄指向北方的天枢——北斗之势!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雇人挖掘了最近的一处遗址。
在地下三尺深处,他们挖出的不是什么邪祟之物,而是一根通体漆黑、却隐隐泛着幽微光泽的人类肋骨。
那根骨头入手温润,仿佛还残留着体温,全然不似死物;指腹抚过表面,竟传来细微的搏动,如同沉睡的心跳。
更令人惊惧的是,当月光斜照其上,骨面浮现出极淡的血丝纹路,形如咒印,一闪即逝。
孙药师心头剧震,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着他,将这根诡异的骨头小心翼翼地收好。
几乎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北境幽察司最深处的密室内,烛火摇曳。
瘸腿老汉枯瘦的手指悬停在一副巨大的堪舆图之上,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图上七个针尖大小的猩红小点。
就在此刻,地面传来一丝几不可察的震颤,像是从极深的地底传来的脉搏。
他猛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女人在风雪中最后一次见他,临行前,她将这幅图交给他,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钉:“若天下再乱,就去找埋骨的地方。”
埋骨的地方……
老汉的呼吸骤然急促,他豁然起身,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明白了!
那不是一句遗言,那是一道军令!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点上两名最心腹的亲信,带上那张已经开始“活”过来的地图,连夜纵马,向着地图上离他最近的那颗红点——一座早已被黄沙掩埋的旧驿站,狂奔而去。
风沙呼啸,宛如鬼哭。
篝火旁,干肉焦糊的气味混着冷铁与汗腥,在夜风中盘旋。
他们挖了整整一夜,终于在驿站旧址的地基之下,找到了第二根“命契桩”。
与孙药师找到的不同,这根骨头并非完整,而是从中断裂,断口平滑如镜,却又暗合某种玄妙的角度。
在断裂的关节处,还嵌着几枚细如米粒的骨片,形状不一,仿佛是一把构造极其精密的锁与钥匙。
老汉心头狂跳,他从怀中掏出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赤心录》,就着火光,颤抖着念出其中一段被祝九鸦用血标记过的、晦涩难懂的口诀。
随着他的念诵,他尝试着将那些细小的骨片重新拼接入断骨的卡槽。
“咔哒。”
一声轻响,骨片严丝合缝。
刹那间,一股无形的震波以骨桩为中心轰然扩散!
地面微颤,整片广袤的沙丘之下,传来一阵低沉而悠长的嗡鸣,仿佛沉睡千年的沙漠巨兽,在此刻被唤醒,发出了第一声呼吸。
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自脚底直贯颅顶,耳膜内嗡嗡作响,连牙根都在共振。
京城西郊,破庙。
祝九鸦的石像依旧静立,仿佛亘古不变。
但在那只仅存的右眼中,一点猩红残光,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明灭闪烁。
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大地深处传来的震动,如同心跳与脉搏的同步。
忽然,那光芒微微扭曲,化作一道极细的光丝,顺着地脉蜿蜒而下,穿透岩层、掠过河床,最终汇入南疆某口枯井渗出的露珠之中。
露珠泛起涟漪,映出一个模糊身影——身披破烂军旗的女人,缓缓剖开胸膛,取出肋骨,埋入泥土。
这一次,她“看”到了更多。
南疆的药师、北境的老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她的意志下缓缓收拢。
她无法直接开口,无法现身指引,但她可以制造“巧合”。
于是,孙药师在疲惫的睡梦中,一次又一次地看到那个身披破烂军旗的女人,面无表情地剖开自己的胸膛,亲手取出一根根肋骨,埋入大地。
梦境真实得让他每次惊醒,都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肋下——指尖触到皮肤,竟有一瞬错觉,仿佛那里曾裂开过。
于是,瘸腿老汉在驿站的篝火旁,对着那根拼合的骨桩一筹莫展时,嘴里竟不受控制地哼出了一段从未听过的南疆古调。
调子苍凉古老,带着骨笛般的呜咽,每一个音节都像从地底爬出。
而那调子的韵律,恰好与《赤心录》中另一段加密口诀的节拍完全吻合。
于是,某个被瘟疫侵袭的村落里,一位绝望的村妇在熬药时失手,将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粉末撒入汤中。
她儿子喝下后,竟奇迹般地从高热中清醒了片刻,虚弱地吐出一句:“……谢谢那个,穿破旗的女人。”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信息,如蛛丝般从帝国的四面八方蔓延而出,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终点。
破庙之内,依附于“斩妄之引”碎片的容玄残识,清晰地感知到了她疯狂而精准的布局。
他感受到那股震动,也听见了大地深处传来的低语——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意念,如同远古钟磬余音,在神魂中回荡。
他忽然记起二十年前雷劫之夜,她扑身挡在他前方,肉身瞬间碳化,唯有一缕残识借“斩妄之引”苟延于石像。
那时她只说了一句:“别回头。”
如今,她不再守护一人,而是要唤醒整个大地的记忆。
他明白了她的意图。
她不是在求生,她是在“播种”。
而他,若继续执迷于维系那早已熄灭的生命之火,不过是拖住她前行的脚步。
他闭上了不存在的眼睛,神魂剧烈震荡,仿佛有千万根银针刺入识海。
然后,他笑了。
他放弃了维系她生命火种的徒劳尝试,转而将自己仅存的、正在加速崩解的神魂之力,全部灌注于石像的右眼。
他要帮她,完成这场史无前例的意识播种。
他要成为她投向人间的,那唯一的一束光。
就在光芒注入的刹那,千里之外的南疆与北境,所有持有骨桩之人,同时陷入短暂的恍惚。
他们看见一片废墟,石碑倾颓,牌位碎裂,中央立着一块残碑,上书二字:**望乡**。
与此同时,地图上的七颗红点开始缓缓移动,最终汇聚于同一点。
冥冥之中,一股牵引之力自心底升起,催促他们启程。
第一次尝试,耗尽了他近半的神魂。
北境,瘸腿老汉正对着第三根结构更加复杂的骨桩冥思苦想。
忽然,他只觉眼前一花,一道模糊的光影闪过——那是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在虚空中,干脆利落地画下了一个逆时针旋转的三角符印。
老汉瞳孔骤缩,喉头一紧,脱口而出:“这……这不是记载中的‘噬骨印·返照式’吗?!”
传说中唯有初代噬骨巫才会使用的禁忌秘法,其意为——以死者之眼,观生者之路!
她还“看”着!她还在这里!
当孙药师与老汉的队伍,在南疆与北境的交界处,一座名为“望乡台”的废墟中汇合,找出第七根命契桩时,天地骤变。
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飘落的不再是雨,而是一滴滴殷红如血的露珠。
血露无声,落在脸上微凉,带着淡淡的铁锈味;落在地上,渗入干裂的泥土,持续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血露停歇。
南疆疫区传来消息,所有病患高热尽退。
幸存者们惊喜地发现,村口的井水变得清冽甘甜,而那些早已枯死的百年老槐树根部,竟钻出了一朵朵灰白色的、花瓣纹理酷似人类掌纹的诡异小花。
花蕊微颤,似在呼吸。
望乡台废墟前,瘸腿老汉神情肃穆,将找齐的七根骨桩,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一根根用力插进湿润的泥土中。
泥土发出轻微的吮吸声,仿佛大地在吞咽归来的骨血。
他退后三步,双膝跪地,合十的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低语道:
“我们……接住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郊破庙里,石像胸口处,“斩妄之引”的碎片猛然爆发出最后一缕刺目绝伦的寒光,光芒亮如白昼,却又在刹那间彻底黯淡下去,化为死寂的灰白。
一道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在虚无中最后一次响起。
“这次……换我替你看着灯。”
春分将至,人间秩序在诡异的平静中缓缓恢复。
只是无人知晓,大地已经苏醒,而那些曾被铭刻于其上的古老契约,也终将开始索取它们应得的代价。
那朵掌纹花,轻轻摇曳,仿佛在回应千年前的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