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那面焦黑的战旗无风自燃!
火焰并非赤红,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火光跳跃间,竟映出了千百张或哭泣、或愤怒、或不甘的脸!
每一张脸都在无声呐喊,每一簇火苗都在诉说一段被抹去的历史。
火舌舔舐空气,发出“噼啪”的爆响,仿佛整片大地都在回应她的宣言。
人群中的柳沉舟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他见过无数奇诡之术,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这火焰烧的不是旗,而是人心!
韩九站在火焰之前,瘦弱的身影被拉得极长,小小的脸庞被暗红火光映照得决绝而神圣。
她感受着旗帜上传来的灼热,却无半分痛楚,只有一种血脉相连的共鸣。
三日后,江南,乌水县。
夜色如墨,泼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空气里弥漫着水汽与焦糊混合的怪味,鼻腔深处泛起一阵黏腻的滞涩感。
县城中央,最后一座春娘祠正在熊熊燃烧。
火光冲天,将半个县城映得如同白昼,光影在屋檐瓦当上剧烈跳动,像无数鬼影在狂舞。
身着靖夜司黑甲的巡卫面无表情地围住火场,手中长戟的刃尖反射着跳动的火光,冰冷而无情,金属表面还凝着一层薄薄的夜露,转瞬又被热浪蒸干。
他们脚下,跪着黑压压一片的百姓,哭声被压抑在喉咙里,化作细碎的呜咽,在“噼啪”的燃烧声中几不可闻;有人牙齿打颤,有人指尖深深抠进石缝,指腹已被粗糙的青石磨破,渗出血丝混入尘土。
无人敢上前一步,那森然的戟林,便是皇权划下的绝对禁区。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中,一道身影缓步而来。
她身披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风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段雪白的下颌,皮肤在火光映照下泛出近乎透明的冷玉光泽。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在百姓压抑的啜泣声中,仿佛踩着他们破碎的心跳,靴底碾过灰烬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亡魂低语。
她的斗篷在夜风与热浪中猎猎作响,不似衣衫,倒像一面向着烈火与皇权招展的丧幡,布料边缘已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出细小裂口,随风轻颤。
“站住!禁区之内,擅入者死!”一名巡卫小旗官厉声呵斥,长戟一横,拦住去路。
那身影停下,缓缓抬起头。
风帽滑落,露出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祝九鸦的眼眸比夜色更深,比火焰更亮,她只是静静地看了那小旗官一眼。
没有杀气,没有威压,只有一片极致的空洞与漠然。
小旗官却如遭重锤,脑中“嗡”的一声炸响,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针刺入神魂,耳膜内传来尖锐蜂鸣,喉头涌上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闷哼一声,双目、鼻孔、耳中竟同时渗出细密的血丝,握着长戟的手剧烈颤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祝九鸦没有再看他,径直从他身侧走过,如入无人之境。
周围的巡卫仿佛被无形的气场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踏入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
烈焰瞬间吞没了她的身影,黑色的斗篷在触及火焰的刹那便化为灰烬,碎片如蝶般飞舞,旋即焚尽。
她穿着一身早已被血污和尘土染得看不出颜色的素衣,任凭火舌舔舐着她的肌肤,发出“滋滋”的轻响,皮肉微焦的气味混入浓烟,钻入鼻腔令人窒息。
她却像感觉不到任何痛苦,目光穿透摇曳的火光,精准地落在了祠堂正中央,那尊早已被烧得漆黑的神龛之下。
她弯下腰,从滚烫的灰烬中拾起一块被烧得通体发红的瓦片。
瓦片边缘锋利,热度惊人,足以瞬间烫熟血肉;掌心甫一接触,便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皮肤迅速变黑、起泡,焦臭味扑鼻而来。
可祝九鸦只是握紧了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鲜血顺着掌纹滴落在灰烬中,“嗤”地腾起一缕白烟。
在那瓦片之上,用古老的巫文刻着半句残缺的盟誓——“灯不灭,魂不散。”
她凝视着那几个字,唇角勾起一抹凄艳的笑,舌尖轻轻舔过干裂的下唇,尝到了血与灰的味道。
下一刻,在所有巡卫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祝九鸦将那块烙铁般的瓦片,狠狠地按向自己的心口。
“滋——”
皮肉烧灼的声音刺耳得令人牙酸,白色的蒸汽混杂着焦香与血腥味冲天而起,热浪裹挟着脂油的气息扩散开来。
她竟是将那块滚烫的瓦片,用最蛮横的方式,生生嵌入了自己的胸膛!
剧痛如潮水般淹没意识,但她眼底的火光,却比身周的烈焰更加炽烈。
就在火焰渐熄之时,一道几乎融于夜色的身影悄然靠近废墟。
那人戴着覆面青铜傩面,手中捧着一只粗陶罐,跪伏于灰烬之前,低声祷告,声音低哑如风吹枯叶。
他将中央一块仍泛着暗红余温的碎瓦连同灰土一同收起,封入罐中,随即吹响唇间一枚几乎无声的竹哨。
数里之外,树梢上一只通体漆黑的信鸦振翅而起,精准落于其肩。
当夜,乌水县数万百姓,同做一梦。
梦中,那座被焚毁的春娘祠矗立于火海中央,而那位白日里踏入火场的红衣女子,正站在祠堂废墟之上。
她的胸口有一个可怖的窟窿,鲜血淋漓,而她的双手,却捧着一颗仍在鲜活跳动的心脏。
她神情肃穆,如最虔诚的祭司,将那颗心脏投入了祠堂前那只冰冷的香炉。
炉火骤然升腾,一道暗红色的光柱冲天而起,撕裂梦境的黑夜,照彻四野。
光柱之中,无数模糊的身影缓缓走出——那些在徭役中累死的民夫,在洪水中溺亡的孩童,为守护记忆而自焚的老妪……他们曾是被遗忘的名字,此刻却从光中归来,面容清晰,眼神温柔,牵起了梦中亲人的手。
“我们……回来了。”
临浦城,破庙。
一只信鸽疲惫地落下,脚环上没有信,只有一小撮灰烬。
灰烬落在枯叶上,散发出一丝极淡的檀香与皮肉焦糊混合的气息,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铁腥——那是灵魂燃烧后的余韵。
韩九下意识凑近,眉头轻蹙——那味道,竟与昨夜梦中火焰的气息隐隐吻合,仿佛某种古老的契约正在苏醒。
瘸腿老汉颤抖的手指捻起一点灰,放入口中轻舔,随即猛地吐出,脸色发青:“这不是普通的灰……这是从活人身上烧出来的祭灰。”
他小心翼翼地将灰烬捻开,放在鼻下轻嗅,脸色瞬间剧变。
那灰烬里,混杂着五种不同的焦土气息,更有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他神魂震颤的“心骨”之气!
“她烧的不是祠堂……”老汉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与敬畏,“她是在用自己的血肉,重铸那些被磨灭的守灯者心骨!”
韩九闻言,霍然起身,眼中怒火与担忧交织:“她一个人撑不了多久!我要去找她!”
“没用的!”瘸腿老汉一把拦住她,声音陡然拔高,“你现在去找她,只会让她白白牺牲!她的祭礼已经开始,任何打扰都会让她前功尽弃!”
“那我们就在这里点灯?等她一个人把命烧完吗?!”韩九怒极反笑,眼中泪光闪烁,嗓音已带上撕裂的颤抖。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她紧握在手中的那根骨笛,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一道细微的裂缝自行浮现。
一滴宛如融化黄金般的液体,从裂缝中缓缓渗出,散发出斩断一切虚妄的凛冽气息,金光流转间,竟让破庙角落的蛛网寸寸断裂,如同被无形利刃扫过。
那是潜藏在她体内,源自初代守灯者的“斩妄之引”碎片!
这骨笛自幼随她入睡,曾有长老说,它是“初代守灯者折断的最后一根肋骨所制”。
因感应到祝九鸦那决绝的牺牲意志,它……苏醒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京城,靖夜司密档库。
柳沉舟借着巡查卷宗的名义,在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间穿行。
他绕过所有明面上的守卫和机关,最终在一处标记着“天乾甲三·废”的档案柜前停下。
他以特殊的手法敲击柜面,柜门无声滑开,露出一卷被层层符纸包裹的兽皮古卷。
他冒险拓印下其中一页,上面的文字令他通体冰寒:【初代守灯者,以身殉道,碎心为骨,化作九块‘心骨’,分埋九州,立春娘祠为基,成‘九星镇神’大阵,锁古神残躯。
毁祠,即是破印。
噬骨巫一脉若以血肉重铸心骨,每得一块,便需献祭自身一魂一魄,寿元、六感,皆为祭品……】
他连夜将这份情报用秘法送出。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自己的左手,惊恐地发现,手掌的边缘竟开始变得透明,如同正在被无形的力量从这个世界上一点点抹除。
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左臂蔓延上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正在啃噬他的存在本身。
他知道,这不是错觉,而是规则的反噬已经开始。
几个时辰后,一封以血墨书写的情报穿越重重关卡,悄然抵达临浦城外那座荒废已久的山神庙。
此时距乌水县焚祠之夜,已过去整整七日。
祝九鸦抵达第六座春娘祠的所在地——白马村时,已是七日之后。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左眼瞳孔已彻底变为灰色,失去了所有光感;右眼尚存一线清明,却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与流动的温度。
她不仅献祭了视觉的一部分,连嗅觉也变得迟钝,再也闻不到风中的花香,只能闻到泥土与死亡的气息,鼻腔里常年萦绕着淡淡的腐朽味。
然而,眼前的景象比她身体的损耗更让她心寒。
春娘祠早已被夷为平地,原址上立起了一座三丈高的“净世碑”。
碑文用朱砂写就,宣称此地曾滋生“心蛊疫”,幸得皇恩浩荡,已彻底净化,佑一方平安。
村民们看着她这个外来者,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与敌意,呼吸声沉重而戒备,脚步微微后撤,形成一道无声的拒斥之墙。
一个老者拄着拐杖走上前来,用混浊的眼睛瞪着她:“我们这里不欢迎外人,尤其是你这种带来灾祸的凶巫!快滚!”
祝九鸦没有辩解。
她只是等到月上中天,独自一人走到那“净世碑”下,用那只仅剩的还能感受到温度的手,开始挖坑。
指甲翻裂,渗出的血混入泥土,每一次抓挠都带来钻心的痛楚,但她动作未停。
她将从五座祠堂废墟带来的灰烬小心翼翼地埋入土中,然后,拔出匕首,面无表情地割开自己的手腕。
鲜血汩汩流出,浸透脚下的大地,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腿滑落,滴入新土时发出轻微的“嘶”声。
她靠着冰冷的石碑,身体因失血而阵阵发冷,腹中传来一阵阵绞痛,仿佛有骨骼正在碎裂、重组。
那是第六块心骨残意,感应到她的血祭,正与她的脊椎强行融合,每一寸推进都像有烧红的铁钎在体内搅动。
剧痛中,她抬起头,望着那轮清冷的明月,唇边泛起一丝虚弱而森然的笑意。
“还差三座……”她轻声呢喃,像是在问远方的同伴,又像是在问这片沉默的天地,“你们能赶在我死前,把剩下的灯……都点起来吗?”
她的声音消散在风中,没有人回答。
但千里之外的边陲荒镇,铁脊坞的遗民聚居地,一口枯了百年的老井,井底的淤泥深处,一块被铁链层层捆缚的断骨,忽然轻轻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