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同一张湿冷的裹尸布,将慈宁庵焦黑的废墟紧紧包裹。
空气里弥漫着焚烧符纸后残留的硫火味与腐土腥气,每吸一口都像吞下一把碎玻璃。
祝九鸦背靠着一截断墙,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冷汗浸透了她破旧的粗布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纤瘦的曲线;指尖触到砖石时,粗糙的裂痕刮过皮肤,留下细微刺痛。
她的右手死死按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那里的绞痛一波强过一波,仿佛有无形的利爪在撕扯她的骨盆,要将什么东西硬生生从她身体里剥离出去。
噬骨巫血脉每逢朔望交感,便会引动胎劫反噬……而昨夜强行催动禁术,更是撕裂了体内封印。
本该在十五日月圆之夜才会发作的假性分娩痛,竟因此提前爆发。
她的嘴唇被咬得毫无血色,脸却因剧痛而泛起一层病态的潮红,那双桃花眼里的慵懒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淬着寒冰的狠厉。
远处乌鸦掠过残檐,发出几声嘶哑啼鸣,如同为这场私密的折磨敲响丧钟。
她从怀中那个染血的锦囊里,取出一枚指甲盖大小、沾着血丝的惨白肉块——那是她从柳含烟苦心培养的“卵核”中,强行剥离出的一片未启智的胚胎记忆。
没有丝毫犹豫,她将这片冰冷滑腻的残片扔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吞咽。
这是噬骨巫的秘法,以血脉为引,反向吞噬。
一股腥甜的寒意顺着喉管滑入腹中,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并非清晰影像,而是扭曲的感知碎片:柳含烟三次流产时的悲鸣,在耳道深处反复震荡;铁器划开皮肉的声音带着金属共振般的嗡鸣,直刺颅骨;石床上凝固的血迹散发出铁锈与腐败混合的气息,几乎让她作呕。
最后是一幕令人窒息的画面:一个全身骨骼呈现半透明状的婴孩,口中死死含着一根漆黑的鸦喙骨……仿佛某种献祭仪式的结果。
祝九鸦猛地睁开眼,瞳孔收缩如针尖,那股绞痛似乎被这更深重的寒意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小满跌跌撞撞地扑到她脚边,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惊恐。
他不会说话,只能用颤抖的手指,在满是尘灰的地上飞快地划拉着——三个圈,一大两小,中间被一道蜿蜒的血线紧紧相连。
指尖划过地面时带起细灰飞扬,微粒落在祝九鸦裸露的手背上,带来一阵瘙痒般的异样。
她心头一震。
这不是第一次见这个图案了。
三日前在废墟角落,她就曾在炭灰中发现几乎一模一样的刻画……当时以为是疯妇胡乱涂鸦。
可如今从小满手中重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确。
他画完,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小手直直指向不远处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正是那个幸存的产妇,春桃娘。
那疯癫的妇人正用指甲死命地抠挖着自己的肚皮,指缝间渗出血丝,混着干结的污垢黏连成线。
她一边抠,一边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反复呢喃:“它说它是姐姐……它要吃掉我……它要吃掉妹妹……”声音低哑如砂纸摩擦,却又穿透寂静,钻进每个人的神经末梢。
祝九鸦眼瞳一缩,拖着那条因血咒而隐隐作痛的残腿,缓缓蹲下身。
她的指尖,轻柔地触碰在春桃娘那干瘪的腹部。
刹那间,她掌心那道蔓延至手腕的血纹骤然亮起,灼热如烙铁!
皮肤表面腾起一丝青烟,空气中浮现出淡淡的焦糊味。
一幅清晰的幻象在她眼前展开:春桃娘的子宫内,曾有两个胚胎在同时生长。
一个,拥有着与她祝九鸦极其相似的血脉波动,正是那“伪九鸦”;而另一个,则是一个不断扭曲的影子,散发着属于柳含烟的、经过某种邪术改造过的血亲气息!
一场无声的战争在那个狭窄的“囚笼”中爆发。
最终,“伪九鸦”凭借着噬骨巫血脉中与生俱来的吞噬本能,将那个孱弱的“妹妹”撕碎、吞噬殆尽,随后便陷入了沉睡,等待着最终的激活仪式。
祝九鸦缓缓收回手,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你们不是在造人……是在养蛊。”
“说得没错。”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脖颈后的寒毛忽然竖起——不是杀意,却比杀意更令人心悸:那是属于秩序者的气息,冷静、克制,如霜刃藏于鞘中。
声音不高,却穿透呜咽的风声,清晰落在耳畔。
她缓缓回头,只见晨雾自动向两侧退开,一人负手立于断柱之间,玄衣如墨,连雾都不愿沾身。
容玄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那里,手中长剑的剑尖轻巧地挑起一片烧残的符纸碎片,火光映照下,那符文边缘仍闪着幽蓝余烬。
他盯着祝九鸦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深邃的眼眸里情绪复杂:“这是靖夜司密档中的‘护国育灵阵’的变种。柳含烟身为靖夜司右使,有权调动部分皇家禁术资源。她不是叛徒……她是被这个系统逼疯的。”
祝九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冷笑:“那她就该去烧了那些写典籍的人,而不是拿别人的肚子当下蛊炉。”
话音未落,远处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甲胄的碰撞声,正朝着慈宁庵的方向疾驰而来。
是朝廷的巡夜卫,此地的灵气紊乱终究还是惊动了他们。
祝九鸦看也未看容玄一眼,转身拖着依旧被封住经脉、瘫软如泥的柳含烟,径直走入了地宫最深处。
柳含烟双臂反绑,手腕上扣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锁魂环”——那是百年前镇压大巫用的刑具,如今竟从祖师牌位后取出。
她眼神涣散,不是因为胆怯,而是魂魄已被阴纹钉刺穿三焦经,连动根手指都难。
她一把揪住柳含烟的头发,将她死死按跪在那些早已蒙尘的噬骨巫祖师牌位前。
“噗嗤”一声,她用一块锋利的碎瓷片划开自己的掌心,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滴落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像倒计时的钟摆。
她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那斑驳的四壁之上,飞快地绘制起来。
一幅、两幅、三幅……当第十三幅图完成时,一整套噬骨巫本生图中最为阴毒的《剖腹记》赫然呈现: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亲手用刀划开自己的肚皮,捧出一个并非自己所孕育的血肉之物,决绝地将其扔进熊熊烈火。
图像完成的瞬间,整座地宫内,竟同时响起了无数女人的哭嚎!
那不是来自耳朵的听觉,而是直接震荡在胸腔内的共鸣——尖锐、凄厉、层层叠叠,夹杂着婴儿啼哭与临终喘息。
墙壁渗出暗红色液体,如同泪痕,空气中浮起陈年血腥与焚香混合的怪味。
柳含烟被这阴森的哭嚎吓得浑身筛糠,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祝九鸦却笑了,她掰开柳含烟的嘴,将一块从自己尾椎上剥落、嵌有最精纯血脉印记的骨片,强行塞了进去,逼迫她吞下。
“你说我血脉纯净?好啊——”祝九鸦在她耳边低语,声音轻柔却淬满了毒,“现在,你也成了‘容器’。”
骨片入腹即融!
柳含烟猛地弓起身体,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咯咯声,随即张口呕出一串血珠。
那血珠并未散开,落地之后,竟凝成了一只只指甲盖大小的微型骨蠹,窸窣爬行之声如雨点落瓦,飞快地爬向地宫的阴影深处,消失不见。
巡夜卫破门而入时,只听阴风呜咽,地宫内早已人去楼空。
火把映照下,满地符灰飘散,疯癫的春桃娘蜷缩墙角喃喃自语,而柳含烟跪倒在祖师牌位前,双眼空洞,似魂魄尽失。
却无人注意到,地底一口废弃的排污暗井中,水波微微荡漾。
数十丈外的荒溪岸边,祝九鸦正从幽冷水道中爬出,浑身湿透,掌心伤口仍在渗血。
冰冷的溪水让她阵阵发作的腹痛稍稍缓解,水流冲刷过伤口带来一阵阵锐利的刺麻感。
水中的倒影清晰地映出她苍白的脸。
忽然,那倒影一阵模糊,水面下的暗影仿佛在流动、重组。
她仿佛看见,自己的腹中,也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正在缓缓转动,那轮廓的眉眼,竟与她有七分相似。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炸开,祝九鸦猛地掐住自己的喉咙,几乎窒息,才用剧烈的痛楚将那恐怖的幻觉逼退。
她大口喘着气,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是小满。
他远远地跑来,将一张从柳含烟房中偷出的、折叠整齐的纸递给了她。
祝九鸦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紧。
那是一份名单。
十七位自愿献出身体的贵族夫人,以此换取各自家族的免罪金牌。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朱砂批注着“可为炉鼎”。
她的目光扫到名单末尾,最后一个名字让她的指尖微微一颤——
“冷夫人,妊娠八月,胎心异响,居北苑别院静养。”
冷夫人……姓冷?
她脑中电光石火闪过一张脸——七岁那年雪夜逃亡,唯一给她盖过棉被的老仆,就嫁入了冷家旁支。
后来那户人家一夜灭门,对外宣称是疫病。
原来不是巧合。
祝九鸦握紧了锦囊中那枚尚有余温的胚胎卵核,低声笑了,那笑声淬着冰,也淬着火:“下一个,轮到你们自己尝尝,被当成炉鼎的滋味了。”
她站起身,将那份名单仔细叠好收入怀中,目光投向了京城北郊的方向。
那里的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