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晚睁开眼的时候，车正开过一段没有路灯的高架桥。远处城市的光像撒在天边的碎星，近处只有两道车灯划出笔直的线，切开前方的黑。
她没动，只是把怀里那个空了的酸梅汤瓶轻轻放到了脚边。塑料瓶底还留着一点凉意，碰着她的鞋尖。她盯着前面那片黑暗看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不是睡着了，是在想话。
她终于转过头，声音很轻：“你当年，也是这么累吗？”
方向盘上的手顿了一下。
车子减速，换挡，滑进下一个坡道。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她耳边一缕头发来回扫。
罗坤明没看她，也没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比这累。”
语气平得像在说今天吃了什么。可这句话落下来，车厢里安静得有点不一样了。
她没追问，也不敢动。怕一出声，这层薄纸就被捅破了。
他又说：“那时候，连喘口气都要算计会不会被人听见。”
她呼吸一滞。
这不是夸张。她懂。投行加班到凌晨三点，邮件发出去前要反复检查每个标点，就怕被谁抓到把柄。那种提心吊胆，是长年累月刻进骨头里的。
可她说不清为什么，听他这么说，心里反而揪了一下。
不是同情。也不是感动。
是突然觉得，原来有人和她一样，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一点点把自己磨成铁。
她看着他的侧脸。车灯偶尔扫进来，照出他眉骨上那道疤的轮廓。不深，但一直都在。
“至少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在斗。”他说。
她猛地怔住。
这句话太轻了，轻得像风吹过耳畔。可它砸下去的力道，却让她胸口闷了一下。
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等五年。
不是逃，也不是认输。是等到能站出来的时候，不再是一个人扛。
她没说话，只是低头摸了摸左手腕内侧那道旧伤。小时候练缂丝，梭子打滑划出来的。疼是不疼了，可每年换季阴雨天，那里还是会隐隐发酸。
就像某些事，你以为忘了，其实只是压着。
她抬起头，借着远处高楼透来的微光看他。他依旧目视前方，表情没什么变化。可她注意到，他握方向盘的手松了一些，指节不再绷得那么紧。
她忽然觉得，这辆车开得真慢。
慢到好像谁都不急着去哪。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吐出两个字：“谢谢。”
不是谢他今晚陪她应付酒会，也不是谢他挡掉那些居心叵测的人。
是谢他愿意在这时候，说一句“你不是一个人”。
她知道这话对他来说不容易。一个能在陆家嘴翻手为云的人，隐姓埋名五年，守着一间茶馆装闲散，怎么可能轻易开口谈过去？
可他还是说了两句。
不多，也不全。
但已经够她听懂。
她靠回座椅，闭上眼。西装扣子没扣，裙摆皱巴巴地堆在腿上，脸上妆也花了。但她不想整理。
这一刻，她不想再端着。
车继续往前开，穿过一片老旧城区。路边有夜市收摊的声响，铁皮卷帘门哗啦啦拉下来，小贩吆喝着收秤走人。空气里飘来一阵烧烤油烟味，混着湿漉漉的地砖气息。
她忽然想起刚才吃的那碗片儿川。面条烫口，雪菜咸香，肉丝嫩而不柴。她很久没吃过这么踏实的一顿饭了。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的样子吗？”她突然问。
这次轮到他沉默。
几秒后，他反问：“你说哪次？”
“第一次。”她睁眼，“在公司楼下便利店，我买咖啡，你在我后面排队。”
他嘴角动了动，没笑，但眼神松了一瞬：“记得。你穿米色套装，头发扎得太紧，看起来像要去打仗。”
她哼了一声：“本来就是打仗。那天有个项目竞标，我熬了三天。”
“你付完钱才发现卡刷不了，回头问我能不能借你二十块。”
“然后你就给了整张百元钞票，说‘不用还’。”
“我说我会还的。”
“结果第二天下班，你真跑到我工位塞了张新钞票，还附了张便利贴：‘下次别忘带卡。’”
他说完，顿了下：“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你这人——表面冷，其实轴。”
她笑了下：“那你呢？那时候怎么想我的？”
“烦。”他说，“太拼，不懂藏锋。这种人要么死得快，要么爬得高。”
“你觉得我会是哪种？”
“不确定。”他看了眼前方红灯，“但现在我知道了。”
“哪种？”
“爬得高的那种。不过现在有人帮你挡刀了。”
她没接话，但嘴角翘了翘。
红灯变绿，车子重新启动。风从半开车窗灌进来，吹乱她的刘海。她懒得拨，任它遮着眼角。
“你爸的事……”她迟疑了一下，“是不是和我叔父有关？”
他手一紧，方向盘微微偏了半寸。车子稳住。
他没否认。
“五年前他动手，我查了两年。证据链断过三次，每次都是关键证人反水。”他声音低下去，“最后一次，我爸住院，我还差一步就能收网。他拉着我的手说，别报了，活着就行。”
她喉咙发紧。
“我没听。”
“所以我爸走之前，没看到我收场。”
她说不出话。
她终于明白他眼底那股沉劲是从哪来的。不是恨，也不是怒。是背着一个人的遗愿，硬生生把路走完的狠。
“那你这些年……一个人守着这些？”她问。
“不是一个人。”他说，“七叔在，阿杰在，还有些老朋友没倒戈。”
“可外人都当你消失了。”
“消失挺好。”他淡淡道，“他们放松，我才有机会翻盘。”
她看着他。这个男人明明可以躲一辈子，却偏偏选了最难的路。
而她居然曾经以为，他是怕了。
“所以你现在回来，不只是为了帮我？”她轻声问。
“一半是债，一半是人。”他说，“有些人欠的，该还了。有些人护的，该守了。”
她心头一震。
风更大了，吹得车窗嗡嗡响。她伸手把窗户摇了上去，动作很慢。
车内温度回升，空调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忽然说：“如果有一天你撑不住了，能不能告诉我？”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有惊讶，也有点说不出的情绪。
“我不需要别人撑。”他说。
“我不是要撑你。”她看着前方，“我是想让你知道，轮到你的时候，也可以把担子放下来一次。”
他没说话。
车子驶入主干道，车流多了起来。霓虹灯开始密集闪烁，城市重新热闹。
他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一下，又停下。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记住了。”
她点点头，重新靠回椅背。
夜还很长。
但他们都不急了。
车子拐进下一个路口，轮胎碾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
前方一辆洒水车缓缓驶过，水雾弥漫，灯光照上去，像突然起了层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