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克里姆林宫。
1919年初的严寒像是给这座古老建筑镀上了一层脆弱的冰壳。
但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的办公室却像一个持续散发思想热量的火炉。
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
一张堆满书籍文件的大写字台,几把款式不一的椅子,一个冒着微弱热气的铸铁火炉,以及占据了整面墙、塞满了各种语言书籍的书架。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烟草以及一种独特的、属于高度集中精神的气息。
列宁本人深陷在写字台后那张磨损严重的皮沙发里,膝盖上摊开着一份刚由密码员翻译过来的柏林密电。
他鼻梁上架着眼镜,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却不像寻常人那样夹着香烟,而是捏着一小段白色粉笔。
这是他思考时无意识的习惯,仿佛大脑中有一块巨大的黑板,需要随时将迸发的思路具象化。
他的脚边,散落着些许粉笔末,像是不规则的思想雪片。
“啊,格奥尔基·瓦西里耶维奇同志!”
听到熟悉的、略显拖沓的脚步声,列宁头也没抬就用那略带喉音、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似的声音招呼道,“快过来,把你那出色的分析能力借我用用。”
”柏林那边的同志好像集体得了流行性‘谨慎’,症状不轻,我们需要做个紧急会诊!”
进来的是格奥尔基·瓦西里耶维奇·契切林,他戴着厚厚的眼镜,面容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睿智。
作为外交人民委员,他不仅处理着苏俄与外部世界错综复杂的关系,还参与着共产国际的早期联络工作。
他对列宁这种充满活力的、将严肃问题以同志间亲密讨论方式展开的风格早已习惯。
列宁像弹簧一样从沙发里站起来,动作敏捷得与他的年龄和伏案工作的形象有些不符。
他几步跨到契切林面前,几乎是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按到写字台对面那把看起来最结实的椅子上。
然后,他像变戏法一样,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有点变形的铁皮糖盒,推到契切林面前,脸上带着一种分享宝贝的神情:
“给,我知道你喜欢这个。”
“上次那批芬兰方糖,我可是给你留了一份。”
糖盒里躺着几块略显粗糙的方糖,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当下,这确实是难得的礼物。
不等契切林道谢,列宁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身体前倾,胳膊肘支在摊开的文件上,那截粉笔在他指间灵活地转动。
“格奥尔基同志,你来看看这个,”他的语气从刚才的轻松迅速切换到极度专注,“我们德国同志的脉搏,跳动的节奏变了。”
”罗莎,还有卡尔,他们像是突然在冲锋号响起前,停下来紧了紧鞋带。”
“这很反常,不是吗?”
契切林小心地拿起一块方糖,没有立刻吃,而是握在手心,感受着那一点坚硬的甜意。他点点头:“您是指他们推迟全面起义,转而强调巩固基层组织的决定?”
“不仅仅是决定!”
“是做出这个决定的‘思想根源’!”
列宁的眼中迸发出理论家发现新命题时的光芒,他用粉笔虚点着桌上的密电,仿佛在点着无形的关键词,“我们都了解罗莎·卢森堡,她就像一只最优秀的革命信鸽,对风向和气流的变化有着天生的敏感。”
”她绝不会仅仅因为看到天边有乌云,就放弃寻找陆地的方向。”
”一定是有新的信息,新的分析,像一股强风,改变了她的飞行轨迹。”
他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同志间分享重要情报的亲密感,眼神里甚至有一丝顽皮的好奇:“猜猜看,同志,是什么让我们的‘红色罗莎’调整了她的航向?”
没等契切林猜测,列宁就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兴奋揭晓了答案,同时用手里的粉笔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强调重点:“是一篇文章!叫《秩序的困境》”
“还有一个……哈哈,你绝对猜不到……一个顶着‘俾斯麦’这个姓氏的年轻人!”
他似乎有些被逗乐了,发出一阵短促而富有感染力的笑声,肩膀微微耸动。
但仅仅几秒钟后,笑容收敛,他的表情重新被深邃的思辨所取代。
他站起身,开始在写字台与火炉之间那块有限的地毯上快速踱步,旧外套的下摆随着他急促的步伐而摆动。
“玩笑归玩笑,格奥尔基同志,”他停下脚步,双手背后,目光如炬地看向契切林,“幽默感解不了理论的渴。”
”我们必须弄清楚,那篇《秩序的困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困境’,又能指出什么样的‘秩序’。”
“约吉希斯——我们的‘扬’同志,在报告里特别提到了一个说法,说那篇文章警告,在条件不成熟时起义,等于‘将最宝贵的革命火种,徒劳地投入资产阶级早已准备好的狂风暴雨之中’。”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那个比喻:“将火种投入狂风暴雨……”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品味这个意象背后沉甸甸的战略分量。
然后,他猛地转向契切林,眼神锐利。
“这个比喻,格奥尔基,非常精准,非常有力量。”
“它不是一个懦夫的哀鸣,而是一个战略家的警示。”
“它触及了我们与卢森堡同志之间长期争论探讨的那个核心问题:”
”历史的客观进程与无产阶级自发性之间,那条微妙的、动态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他快步走回契切林身边,一只手有力地按在对方的肩膀上,身体前倾,语气变得极其诚恳,像是在交付一项最重要的任务:“所以,我亲爱的格奥尔基·瓦西里耶维奇同志,我们必须立刻、马上,把这份《秩序的困境》的全文,像从前线运送炮弹一样,安全地运到莫斯科来。”
“这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这是革命的理论和实践向我们提出的迫切要求!”
“我们需要理解这个新的声音,这个能说服罗莎和卡尔,甚至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修正我们战略地图的声音。”
他直起身,用力拍了拍契切林的肩膀,那力量传递着信任与期待:“去吧,同志。”
“动用我们最可靠的渠道,就像运送最关键的军火一样,把这位德国‘诤友’的文章带过来。”
“让我们坐下来,泡上茶,好好地、认真地读一读。”
“看看这位‘小俾斯麦’同志,到底在我们共同为之奋斗的事业版图上,发现了哪一块被我们忽略的、或者看得不够清楚的地形。”
契切林感受着肩膀上那坚定的一拍,以及列宁话语中那份对知识近乎贪婪的渴求和对同志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小心地将那块还没吃的方糖放回铁盒,郑重地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无比严肃:“我完全理解您的意思,伊里奇同志。”
“这将是我们目前最优先的情报任务之一。”
“我会亲自安排,确保万无一失。”
列宁满意地点了点头,眼神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就像一个即将拿到新玩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