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又是奥托等人和其他几位受邀成功转业的退伍军人依次上台进行了发言和分析。
讨论会就这样在一种近乎燃烧的气氛中结束了。
退伍兵们并未立刻散去,许多人仍围在一起,激动地讨论着“阶级”、“斗争”这些刚刚被赋予了全新意义的概念。
他们的脸上不再是初来时的迷茫与绝望。
而是闪烁着一种被理论武装后的、锐利的光芒。
奥托和恩斯特等人正忙于最后的收尾工作,格特鲁德小心地整理着签到名册,仿佛那是一件无比珍贵的火种。
林和安娜随着最早一批人流,走出了“知识咖啡馆”那略显压抑的地下室。
冬夜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室内那种思想沸腾的灼热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安娜下意识地拉紧了围巾,脸颊因激动和寒冷泛着红晕。
她看向身旁的林,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钦佩,有担忧,还有一种仿佛目睹了历史瞬间的震撼。
“我们走吧。”
林轻声对安娜说,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如星。
两人并肩,踏着清冷的月光,准备沿着寂静的街道返回沃尔夫教授的家。
他们刚走出不到百米,在一个路灯光线昏暗、建筑阴影浓重的街角。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暗处走了出来,恰好挡在了他们的前方。
林立刻停下脚步,下意识地将安娜护在身后半步的位置。
奥托安排的警戒已经撤除。
此刻只能靠他自己。
他定睛看去。
认出正是那个在讨论会上提出最后一个尖锐问题、一直隐藏在人群角落里的男人。
那人依旧戴着那顶压低的帽子,但此刻他微微抬起了头,让路灯的光芒有限地照亮了他部分面容。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线条坚硬的知识分子的脸,眼神锐利而冷静,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冯·俾斯麦先生,”男人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稳,与他在会场内的疏离感不同,此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还有这位小姐,请留步。”
安娜紧张地抓住了林的衣袖。
林的身体微微紧绷,但语气依旧保持镇定:“先生,讨论会已经结束。”
“如果您还有问题,或许可以下次……”
男人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着林,仿佛周围的一切,包括紧张的安娜都不存在一般。
“我不是来提问的,至少不是以刚才那种身份。”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我叫列奥·约吉希斯。”
“或许,你更听说过我在使用的名字——‘扬·梯什卡’。”
这个名字如同一声惊雷,在寂静的街角炸响。
安娜猛地吸了一口冷气,即使她对政治派别并非了如指掌,也清楚地知道“梯什卡”这个名字与谁紧密相连,代表着德国革命中何等核心和隐秘的力量。
她抓着林衣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林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尽管他早有预感此人绝非普通参与者。
但对方如此直接地亮明身份,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没有表现出惊慌,反而在最初的惊讶后,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锐利审视。
他平静地回应着对方的目光,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地下革命领袖,而是一个需要进行平等对话的同志。
“约吉希斯同志,”林用了这个称呼,语气不卑不亢,“久仰。”
“罗莎·卢森堡同志的战友,《红旗报》的组织者。”
他点出了对方的身份和背景,表明自己并非一无所知。
约吉希斯对林的冷静反应似乎并不意外,他微微颔首,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剖析着林脸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
“你今晚的演讲,非常……特别。”
他选择了一个中性的词,“我指的不是那些能够点燃情绪的口号,而是你试图灌输给他们的分析方法。”
“那不仅仅是团结的呼吁,那是阶级意识的启蒙。”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但这并非恶意,更像是一位严苛的导师在评估一份非同寻常的答卷。
“您过奖了,”林淡然回应,“我只是试图让他们看清自己痛苦的根源。”
“看清之后呢?”
约吉希斯立刻追问,目光灼灼,“你号召他们‘准备斗争’,我很想知道,在你——”
“一个似乎对我们斗争历史和组织形式有着超乎寻常理解的年轻人的构想中,这场‘斗争’具体应该如何进行?”
“你今晚聚集起的这股力量,又将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核心。
问题直指林的整体战略意图和与斯巴达克派的关系。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两个代表着不同思想脉络和可能性的革命者,在柏林冬夜的街头,进行着第一次短兵相接的接触。
安娜站在林的身后,感受着两个男人之间无声交锋的张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她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这次意外的拦截,绝非寻常,它可能决定着林,甚至决定着许多人的未来。
寒冷的夜风中,她似乎听到了历史齿轮缓缓转动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