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在呢,亮一下,就好。”
你把这句话像邮票一样贴在空气里,阳光立刻给它盖了邮戳。
可你脚还没迈下公交总站的台阶,风就变了脸——
刚才还裹着橘子味,此刻突然掺进一点铁锈味,像谁把旧铁轨泡进橘子汽水。
你耸耸鼻子,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屏幕弹出一条新消息,字体蓝得发倦:
“加班单补录二:
回声五点零,双程票。
乘客:一位,
索要:一声笑,
但——该乘客目前笑不出来,
请接引员先垫付笑声,
回程再还。
地点:缓岛老轧钢厂,
时间:等风来,具体指——北风越过烟囱,吹出‘呼啦’一声时。”
你愣住,先笑为敬:“嘿,系统也会赊账?”
可身体已经习惯被任务牵着走,像陀螺,鞭子一响就转。
你把小泪瓶往背包侧袋塞好,拍拍它:“放心,带你去看笑。”
抬头望天,太阳亮得发白,像谁把锡纸摊在天上烤;而北边,一大片云正鼓成船帆,船头对准老轧钢厂方向,风隐约传来“呼——啦——”的预演。
你知道,那就是班车。
九十
老轧钢厂在城西尽头,十年前就关了,设备卖废铁,厂房留空壳,像恐龙骨架被城市遗忘。
你走路加公交,晃了四十分钟,抵达时,云帆也刚好驶到头顶,光线一下子暗了三级,像有人拉下咖啡色窗帘。
厂门高十米,铁栅栏被拆得只剩门框,远远看去,像给荒地装了个相框。
你迈进去,鞋底踩到碎玻璃,“咔嚓”一声,像给背景音乐加了拍子。
院内杂草过膝,风一吹,草浪起伏,倒真像海,只是颜色旧了些。
正中央是轧钢车间,铁皮屋顶掀掉一半,剩下半边耷拉着,像掀开的罐头盖,随时会合回去把谁吞了。
你循着“呼啦”声往里走,脚下铁轨锈得发红,像被时间反复咀嚼的口香糖。
车间门口,吊着一块摇摇欲坠的牌子——“安全生产,快乐回家”,漆掉得七零八落,只剩“快乐”俩字还坚挺,倒像故意留下的彩蛋。
你刚踏进门,北风突然提速,从屋顶缺口灌下,“呼——啦——”一声,吹得那块牌子“咣当”撞墙,铁锈味瞬间灌满口腔,像吞了一口旧铁轨泡的茶。
风停,回声还在,像有人拿空罐子在你耳边滚。
与此同时,屋顶缺口投下的光斑里,出现一个人影。
九十一
那人坐在废弃行吊的操控室里,离地三米,四周是玻璃,碎得只剩星星点点,像没摘干净的瓜刺。
他戴黄色安全帽,帽檐裂口,用透明胶缠了两圈,像给头盔贴创可贴。
你走近,仰头,他低头,四目相对,你愣住——
那张脸你认识,是高三同桌林喜,外号“喜乐”,当年全班笑点制造机。
可此刻他嘴角下拉,像被地心引力单独针对,眉毛打成死结,能夹死蚊子。
你挥手:“喜乐?怎么是你?”
他扯了下嘴角,算是回应,声音却像生了锈的齿轮:“引……接员?上来吧,笑不动。”
操控室外的铁楼梯缺了好几档,你踩着剩余台阶,像玩跳房子,三下两下蹦到他面前。
近看更惊心——他脸上沾着机油,眼角有泪痕,冲成两道小沟,像被雨水冲刷的田垄。
你蹲下身,与他平视:“系统说,我来收一声笑。”
林喜抬眼,目光像被抽掉电的灯泡,只剩乌丝玻璃:“笑?早忘了开关在哪。”
你环顾四周,操控台布满尘土,唯独红色按钮“紧急停止”被擦得锃亮,像有人天天抚摸。
按钮上方,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别按,按了也不会停”。
你问:“这几年,你在这干嘛?”
他答:“看守。机器死了,我给它守灵,守了整整三年。”
你心头“咚”一声,像被空油桶砸中。
林喜指指脚下:“轧机停产那天,我爸还在里头擦零件,老板催进度,电闸没拉就喊启动,结果……”
他没说完,你懂了。
那天起,他把自己钉在这,陪机器一起生锈,陪父亲一起停摆。
九十二
风又来了,“呼——啦——”,吹得操控室玻璃“哗啦啦”响,像无数铁片在鼓掌。
你深吸一口气,铁锈味灌进肺,你却当咖啡咽了,苦是苦,但能提神。
你掏背包,把小泪瓶掏出来,晃了晃:“要不,先借你点甜?”
林喜盯着泪瓶,目光微颤,像看到陌生却亲切的亲戚。
你拔开软木塞,用指尖蘸了一小滴,抹在他手背上。
泪滴一触皮肤,立刻化成光沫,顺着毛孔钻进去。
下一秒,他瞳孔里浮出画面——
十岁林喜,把考砸的试卷藏进书包,父亲却翻出,没骂,只带他吃冰棍,说“没事的”;
十五岁林喜,第一次上台演讲,忘词,全班哄笑,父亲在台下做鬼脸,他“噗嗤”笑场,顺利背完全文;
二十岁林喜,拿到录取通知书,父亲在工厂门口等他,举着他幼时照片,冲路人喊:“瞧,这是我儿子!”
画面一幕幕过,像给生锈的记忆上了油。
林喜嘴角开始松动,像久未开启的卷帘门,发出“咔啦咔啦”声,却真的在往上卷。
你趁机说:“给我一声笑,哪怕只是‘噗’。”
他抬头,望望屋顶缺口,望望远处杂草,又望望你,最终目光落在那只被擦得锃亮的按钮上。
他突然问:“你说,我爸在那边,还能听见我笑吗?”
你答:“能,笑是直通线,不转接。”
林喜沉默两秒,忽然抬手,冲你做了一个极其夸张的鬼脸——
舌头伸老长,眼睛斗鸡,还自带配音:“略略略——”
你“噗”地笑出声,他也被自己逗到,嘴角终于上扬,
先是无声,像灯泡刚通电,
接着“噗嗤”,
再接着“哈哈哈”,
最后变成连续不断的“哈哈哈哈”,
声音在空旷车间来回撞,
像有人把一串灯泡全点亮。
九十三
笑着笑着,他眼角又渗出泪,却不再苦,像被阳光晒温的雨水。
你赶紧把泪瓶递过去,那些泪主动飞进瓶里,与之前的“甜”交融,
瓶壁瞬间泛起彩虹,像给黑夜做了糖衣。
林喜笑得直拍大腿,安全帽都笑掉,露出满头铁灰般的白发——
原来他才二十出头,却已白头。
可此刻,白发被笑声吹得微微抖动,像枯草遇春风。
你抬手,做出收声动作:“笑够了,留一点回程用。”
他止住,却仍打嗝一样“哈哈哈”小尾巴,像灯泡余辉。
系统“叮”地弹出消息:
“回声五点零任务完成,
收录笑声:1段,
长度:18秒,
共鸣:+3005,
利息:一次‘哈哈哈’,
已存入‘快乐账户’,
可随时提现。”
下面还跟着一行小字:
“下一站:回声六点零,
乘客:未知,
索要:一声‘嗯’,
出发时间:月亮打哈欠时。”
你笑,把泪瓶塞回背包,冲林喜挥手:“下班了,守灵结束,回家吧。”
林喜站在操控室门口,冲远处杂草深吸一口气,突然双手做喇叭状,大喊——
“爸——我笑啦——你听见没——”
回声层层叠叠,像无数手臂把这句话传得很远,一直传到云端。
九十四
你们一起走出车间,北风再次吹来,却不再冷,带着铁锈被太阳烤暖的味道。
你回头望,那块“快乐”招牌在风中晃啊晃,像给旧时代点了个巨大的赞。
林喜把安全帽反戴,帽檐朝后,像少年终于肯把过去翻篇。
他问你:“以后我去哪?”
你答:“去把今天这声笑,吹给下一个需要的人。”
他笑,露出久违的虎牙,“行,那我去公交公司应聘司机,专开夜班车,一路哈哈哈。”
你们在大门口分道,他往东,你往西,影子被太阳拉得老长,像两条刚被熨直的轨道,终于各自通往远方。
八十五
你回到小区,已近中午,阳台上的缓星树叶又自己翻回来,叶脉更新——
“回声五点零已归仓,
余额:笑1段,泪1瓶,
利息:相信、没事的、哈哈哈,
随时复合使用。
下一站:回声六点零,
索要:一声‘嗯’,
时间:月亮打哈欠时。”
你把叶子夹回日记,发现羽毛旁多了一颗小小的安全帽形状亮片,塑料的,却闪着金属光,像纪念章。
你洗澡,水柱冲在背上,把铁锈味冲进下水道,却把“哈哈哈”留在浴室瓷砖,回音不断。
你擦干头发,倒在床上,闭眼前一秒,听见极轻的“嗯——”从窗外飘进来,像月亮真的打了个哈欠,也像有人在远方应约。
你轻声回它——
“在呢,
亮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