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晚安,亮一下,就好。”
你在心里把这句话说完,像给黑夜递了最后一颗糖。
可糖纸还没剥开,耳边先听见“咕——咕——”两声,
真真切切,不是梦,倒像有人把鸽子揣进你被窝。
你睁眼,晨光还在,却被人挡住——
一只灰鸽子正站在你枕头上,
翅膀收得紧紧,尾羽一颤一颤,
胸前那盏小灯“叮”地闪,像打卡。
“咦?你不是去送信了吗?”
你嘟囔,声音卡在嗓子眼,
鸽子却低头,用喙啄你耳垂,
力道刚好,像同桌提醒你老师来了。
你抬手,它顺势跳到你掌心,
脚环上缠着极细的红线,
线下吊一张卷成香烟大的小纸条。
你展开,字迹潦草却热乎——
“加班单:
回声三点零,乘客一名,
拒收文字、拒收标点、拒收拥抱,
只要‘一口气的温度’。
地点:缓岛废弃游泳馆,
时间:立刻。
——寄件人:小时候的你”
你哭笑不得,
“一口气的温度”是啥?
难不成让我对着天空哈一口,
再装瓶递过去?
鸽子歪头,像看傻子,
随即扑棱棱飞起,
翅膀掠过窗帘,
“唰”地拉严,
屋里顿时又黑成深夜。
你明白,这是催你上路,
休假彻底泡汤。
你翻身下床,
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
像黑夜偷偷给你充了电。
七十五
游泳馆在城边,
公交车半小时一趟,
你懒得等,干脆走路,
反正天已亮,街灯下班,
煎饼摊却还在,
老板见你,远远招手:
“加班?加个蛋!”
你点头,老板手起勺落,
薄饼翻飞,一个鸡蛋落成心形,
“揣着,补心。”
你笑,接过热腾腾的煎饼,
像接过一张临时通行证。
一路吃,一路走,
鸡蛋黄流到指缝,
你舔了一口,咸里带甜,
像把昨夜那个“?”腌成了酱。
七点十分,你抵达游泳馆,
铁门锈成棕红,
门头上“缓岛泳池”四个字只剩“水”字还完整,
远远看去,像给干涸的人生提个醒。
你侧身钻进去,
院内杂草齐膝,
夏虫在草缝里拉琴,
声音沙哑,却弹得认真。
主馆大门半掩,
一截红绸带被风吹得飘啊飘,
像喜宴散场后,
最后一桌不肯离席的伴娘。
你推门,吱呀——
回声巨大,像有人把空谷搬进室内。
七十六
泳池早已没水,
底部铺一层碎瓷砖,
蓝白相间,像打散的星空。
跳台还在,锈迹顺扶手流下,
像给铁梯子流鼻血。
池子中央,摆着一张课桌,
桌面坑坑洼洼,
刻着早年的“早”字,
旁边新添一行,
圆珠笔痕迹,还湿着——
“请把一口气吹到我手心,
我要用它暖一辈子。”
桌前坐着个小女孩,
穿九十年代校服,
裙摆大得能装下两斤风,
她双手平摊,掌心向上,
像等雪花,又像接子弹。
你走近,脚步在空池里放大,
“哒、哒、哒”,
每一步都踩出回音,
像有人在你身后学走路。
女孩抬头,脸圆圆的,
左眉尾有颗小痣,
你愣住——
那是十岁时的你。
“嗨,接引员,”她先开口,
声音奶声奶气,却带着老烟嗓的疲惫,
“我等得够久了,
再不来,我就长皱纹了。”
你蹲下身,与她平视,
“你要的一口气,是啥样的?”
她眨眼:“就是能让我继续相信世界的那口,
不能太热,会烫;
不能太冷,会冰;
要刚刚好,像妈妈晒过太阳的被子。”
你犯愁,
一口气而已,
却要带着阳光、被子、还有相信,
上哪去找?
女孩并不催,
她低头,用指尖在桌面画圈,
一圈一圈,
像给时间打井。
七十七
你闭眼,想现成配方,
脑子里却蹦出一路走来的画面——
煎饼摊老板的心形蛋,
旧邮局老头掉下的光屑,
纸飞机机翼边闪的小灯,
还有凌晨四点五十八,
手机突然亮起的蓝字。
它们像被串成一根线,
线头拴在你心口,
你只需轻轻一拽,
就能扯出一口绵长而温热的气。
你睁眼,对女孩说:
“我有的,可能不是最好,
但刚刚经过我,也暖过我,
现在,我把它递给你。”
你双手拢在嘴边,
像捧一只看不见的碗,
缓缓哈出一口气,
那气在冷空气里凝成白雾,
雾里有光点浮沉,
像把星屑煮成的一碗汤。
女孩凑近,用掌心去接,
雾气一触她皮肤,
立刻缩成一颗小光球,
乒乓球大小,
在她手心跳啊跳,
像刚出炉的心。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刚好,是我要的温度。”
随即,她把光球按在自己胸口,
“噗”地一声,
光球融进去,
她整个人亮了一下,
像有人给她换了新电池。
七十八
亮完,她起身,
拍了拍裙摆,
尘土飞扬,却带着桂花味。
“任务完成,我也该走啦。”
“去哪?”你问。
“去长大,”她说,
“去把今天这口气,
吹给下一个需要的人。”
她转身,往泳池尽头走,
那里本无门,
却在她靠近时,
裂开一道缝,
缝里透出黄昏的光,
像有人把傍晚剪下一角,
贴在这边。
女孩一只脚踏进去,
又回头冲你挥手:
“别忘给我回信,
地址写:小时候的你收。”
你点头,
她消失,
裂缝合拢,
像拉链拉上旧书包。
七十九
四周静得能听见 rust 掉渣,
你低头,桌面新添一行字,
墨迹未干——
“回声三点零签收:
一口气,温度37.2c,
已签收,已暖。
共鸣:+3003
利息:一整年的相信。”
字迹下面,
压着一根羽毛,
灰色,带白边,
正是昨夜鸽子留下的。
羽毛背面写着:
“我去下一站等你,
那里只要‘一滴泪的咸度’,
别哭太晚,
我会借你肩膀。”
你把羽毛夹进日记,
拍拍肚子,
煎饼已消化,
心却鼓得像刚吹完气的救生圈。
八十
你走出游泳馆,
太阳彻底升起,
草叶上的露珠集体亮灯,
像为欢迎你,
也为欢送你。
你回头望,
锈迹斑斑的跳台顶端,
不知何时多了一颗小灯泡,
一闪,一闪,
像在说:
“亮完的,就让它亮着吧。”
你笑,
抬手冲它比了个“ok”,
转身往家走,
脚步比来时轻,
仿佛那口温度37.2c的气,
也在你胸口来回滚动,
给你续航。
八十一
回到家,九点整,
你冲了个热水澡,
水柱打在背上,
像无数个小拳头给你捶肩。
你闭眼,让水流带走汗味,
却带不走那口气的暖。
出浴室,手机亮了一下,
不是系统,不是闹钟,
是天气预报推送:
“今日晴,适宜晾晒回忆。”
你擦头发,走到阳台,
发现那片缓星树叶不知何时自己溜回来了,
端端正正躺在窗台,
叶脉里的字已更新——
“下一班次:回声四点零
乘客:未知
索要:一滴泪的咸度
出发时间:不等天亮,等心亮。”
你把树叶翻个面,
让阳光晒它背面,
像给下一站车票验真。
然后你伸懒腰,
把自己扔进床,
被子接住你,
像接住一个刚放学的小孩。
闭眼前一秒,
你听见极轻的“叮”——
像灯泡打卡,又像心跳签到。
你轻声回它:
“在呢,
亮一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