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抚摸着老宅的窗纸,又像是谁在用指甲反复地刮擦,发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林秋静静地站在堂屋中央,手中紧握着奶奶的遗照。她的目光凝视着照片上奶奶慈祥的面容,那是一张被岁月侵蚀的脸,但依然透露出温暖和亲切。
堂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那是时间的痕迹,也是这座老宅独有的气息。线香的烟雾袅袅升起,带着一股刺鼻的香味,钻进了林秋的鼻腔,让她不禁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暴雨夜。
那时的林秋只有十二岁,她蜷缩在奶奶的怀里,听着外面的雷声像滚过云栖村后山的巨石一样,轰隆隆地响个不停。奶奶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告诉她那是“山神爷在敲梆子”,是一种自然的声音,不必害怕。
林秋记得那个夜晚,奶奶的怀抱是那么温暖,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而如今,奶奶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这张遗照和那些回忆。
秋丫头,来搭把手。三奶奶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进来,手里端着漆黑的陶盆,你奶奶爱喝的野菊茶,我新采的。
林秋接过陶盆,指尖触到盆沿的豁口。这老宅她太熟悉了,童年的暑假总在这儿度过,奶奶坐在葡萄架下纳鞋底,她追着花蝴蝶跑,直到撞进那团带着艾草香的怀抱。
可自从十岁被父母接去城里读书,她与奶奶的联系就像被剪断的线。去年春节视频时,奶奶鬓角的白发刺得她眼睛疼,她敷衍着说,挂了电话才发现自己眼眶湿了。
你奶奶走得安详。三奶奶往供桌添香,就是念叨着,要给你留样东西。
守灵夜的穿堂风来得毫无征兆。林秋正低头整理奶奶的旧手帕,突然听见响动。她抬头,看见糊着旧报纸的后窗上,人影在晃动——不是风,是真有东西贴在窗外。
呜咽声就是这时响起的。
细细的,颤巍巍的,像有人掐着小孩的脖子挤哭腔。林秋后颈的汗毛唰地竖起来,她盯着那扇窗,看见报纸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小小的,弓着背,前爪捂在耳朵上。
她脱口而出。
哭声戛然而止。
三奶奶攥住她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硌得人生疼:许是山风吹的......
不像。林秋摇头,指甲掐进掌心,像......小孩。
后半夜起了薄雾。林秋借口去灶房烧水,揣上手电筒往后山走。云栖村的坟地在北坡,野径被露水浸得滑溜溜的,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雾里闷闷的,像另一个人在跟着。
转过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坟场的轮廓就显出来了。残碑断碣浸在雾里,有的刻着名字,有的只剩野藤缠绕。林秋的光束扫过一座新坟,突然定住了——
坟前的荒草里蹲着只白兔。
雪色的毛被露水浸得发亮,它前腿交叠捂在耳朵上,圆溜溜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林秋。最诡异的是它的嘴,叼着根黑黢黢的东西,仔细看竟是截指骨,泛着青灰的骨茬。
喵——
就在这时,原本安静的白兔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尖叫。那声音异常尖锐刺耳,仿佛它正在遭受巨大的痛苦和恐惧。这根本就不是一只兔子应该发出的叫声,更像是一个被人紧紧掐住脖子的小孩在拼命哭泣。
林秋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得浑身一颤,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踉跄着向后退去。由于失去了平衡,她的后背猛地撞在了冰冷的石碑上,一阵剧痛袭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与此同时,她手中的手电筒也因为撞击而“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手电筒的光线瞬间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漆黑。林秋的心跳急速加快,她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各种恐怖的画面。
过了好一会儿,林秋才稍稍缓过神来。她颤抖着伸手去摸地上的手电筒,好不容易才将它捡起来。当她再次打开手电筒时,眼前的景象让她惊愕不已——那只白兔竟然不见了!
原本白兔所在的位置,只剩下那截惨白的指骨孤零零地躺在草窠里,仿佛在诉说着什么。而在指骨的旁边,还散落着几缕灰白色的兔毛,似乎是白兔在惊慌失措中留下的。
回到老宅时,天已经蒙蒙亮。林秋把指骨装在塑料袋里,手还在抖。三奶奶端着早饭进来,看见她苍白的脸:做噩梦了?
我看见......林秋喉头发涩,坟场有只兔子,叼着骨头,还......还会哭。
三奶奶的手顿了顿,瓷碗磕在桌上发出脆响:你看见的是哭耳兔
什么?
三十年前,那个宁静的小村庄里发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村里丢了一个名叫招娣的女娃。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整个村庄都陷入了恐慌和哀伤之中。人们四处寻找,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但始终一无所获。
三奶奶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声音不禁压低了下来,仿佛那个可怕的夜晚还历历在目。她说,当时大家都在后山的坟地附近寻找,那里是村庄的边缘,周围是茂密的草丛和树木。
经过三天三夜的苦苦搜寻,终于在一处草窠里发现了一些端倪。那是一个兔子的窝,里面有半块戴着银铃铛的胎骨。三奶奶颤抖着手指,指向了林秋手中的塑料袋,那里面装着的,正是当年发现的那半块骨头。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自那以后,每到阴雨之夜,村里就会传来小孩的哭声。那哭声凄惨而哀怨,在寂静的夜晚回荡,让人不寒而栗。村民们循声找去,总能看见一只白兔,嘴里叼着那半块骨头,似乎在捂着耳朵,仿佛也被那哭声所困扰。
老人们纷纷传言,说这是招娣的魂儿附在了兔子身上,她在寻找自己的骨头,想要安息。这个传说在村庄里流传了很久,成为了人们心中永远的痛。
林秋想起昨夜那截泛青的指骨,胃里一阵翻涌:可奶奶从来没......
你奶奶知道。三奶奶叹口气,她年轻时在公社当妇女主任,是第一个找到招娣遗骸的。后来每年清明,她都要去坟地给招娣烧纸,说娃啊,姨给你守着,别再吓唬人了她从衣襟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半枚铜铃,这是招娣的胎铃,你奶奶临终前说要交给你。
铜铃表面刻着模糊的长命百岁,内侧却有一行小字:民国二十三年,陈记银楼。
林秋突然想起,奶奶床底下有个上了锁的檀木匣。她当天下午就找来了工具,锈迹斑斑的锁头一声开了,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半枚能与三奶奶的铜铃拼合的胎铃、几张泛黄的照片,还有一张字迹娟秀的纸条。
照片上是年轻的奶奶,抱着个裹蓝布的女婴,旁边站着个穿灰布衫的女人,眉眼与奶奶有几分相似。纸条上的字已经洇了:秀兰,铃铛我收着,招娣的事是我对不住你。等秋秋长大,告诉她,奶奶没偷人孩子。
是三奶奶的名字。林秋猛地抬头,看见三奶奶站在门口,手里端着刚熬好的红糖姜茶。
找到了?三奶奶走进来,坐在炕沿。
奶奶说没偷人孩子......林秋的声音发颤,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三奶奶的手指绞着围裙角:我和你奶奶是结拜姐妹。我男人死得早,我带着刚满月的招娣去城里投奔亲戚,路上被人贩子拐走了招娣。她抹了把眼泪,后来你奶奶在坟地找到招娣的骸骨,胎铃还在。她怕我想不开,就说是我买了个女娃,养不活才送人的......
所以奶奶一直觉得对不起您?
可不么。三奶奶握住林秋的手,她临终前说,招娣的骨头还缺几块,她怕招娣不安生,附在那兔子身上。她存了半世钱,求人打了这对铜铃,就想让招娣入土为安。
雨是在傍晚开始下的。林秋攥着两张铜铃,打着伞往后山走。坟场的土被雨水泡软了,她深一脚浅一脚,终于在歪脖子槐树下挖到了什么——
是个陶瓮。撬开盖子,里面是具蜷缩的骸骨,肋骨间挂着半截红绳,指骨上还系着另一段铜铃。骸骨旁有块残碑,勉强能辨认出陈招娣之墓。
小耳朵,奶奶来晚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秋转身,看见奶奶的遗像靠在树边,相框上的玻璃映出她身后的景象——那只白兔又出现了,正蹲在坟头,前腿捂着耳朵,嘴里叼着的,正是最后一块带着红绳的指骨。
“招娣的怨气没散啊……”奶奶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轻得如同羽毛一般,却又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让人不禁心头一紧。
她缓缓地说:“她一直记恨着当年没人能找全她的骨头,所以才会附身到那只山兔身上。我这一辈子省吃俭用,存了半世的钱,就是为了能买下这个陶瓮,再请人打造这只铜铃。我只希望,能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让她入土为安。”
奶奶的手微微颤抖着,轻轻抚摸着林秋手中的铜铃,仿佛那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铜铃在她的触碰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在回应着奶奶的话语。
“现在好了,铃儿合了,骨头也齐了……”奶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但那笑容中却又似乎隐藏着无尽的哀伤和无奈。
白兔突然发出一声尖叫,这次不是哭,而是凄厉的哀鸣。它叼着骨头转身跑远,林秋看见它的影子在雨幕里拉得很长,像条褪色的红绳。
雨停了。林秋把招娣的骸骨小心放进陶瓮,盖上刻着陈招娣之墓的残碑。山风掠过,带来若有若无的铃铛声,清脆悦耳,像在唱一支安魂曲。
后来云栖村再没人听过哭耳兔的哭声。林秋把奶奶的老宅改成了民宿,院门口挂着两枚铜铃,风过时叮咚作响。偶尔有客人问起,她便笑着说:是镇宅的宝贝。
只有她知道,有些故事,不是铃铛镇得住的。有些牵挂,也不是骨头齐了就能放下的。
某个秋夜,林秋在整理旧物时,从檀木匣底翻出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奶奶的字迹:秀兰,招娣托梦说,她不怪你了。只是那兔子......你要替我多喂些胡萝卜。
窗外,月光正好,照见院角的胡萝卜地,有只雪白的兔子正蹲在垄上,前腿捂着耳朵,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月亮。
民宿开业后,总有客人说在后山听见小孩的笑声。林秋后来发现,那其实是招娣的魂儿终于安息了——她不再哭泣,而是笑着,看着这个终于还清欠账的世界。而那只白兔,至今还住在坟场的老槐树下,偶尔叼着游客掉的糖果,前腿捂着耳朵,仿佛在说:这次,是好吃的。
民宿的铜铃从早响到晚。
林秋蹲在院角给胡萝卜地浇水,听见住客们在前台闲聊:昨晚我家娃非闹着要去后山,说听见小孩笑声,清得跟银铃似的!可不是?我们住二楼,窗户开着,那笑声忽远忽近,像在树叶子里打滚儿......
她直起腰,手背蹭了蹭额角的汗。胡萝卜苗刚冒出嫩尖,绿莹莹的,像招娣小时候扎的羊角辫。
第一个说听见笑声的是上海来的周女士。她带着五岁的女儿糖糖,入住当晚便敲开林秋的门:老板娘,能让我女儿去后山玩会儿吗?她白天说看见白兔子了,非要去喂糖。
林秋犹豫片刻,还是应了。糖糖攥着水果糖跑出去,半小时后回来时眼睛亮得像星星:阿姨!后山的兔子不吃我的糖,它蹲在我脚边,歪着脑袋笑!我听见它笑了,像我幼儿园的小美!
林秋没说话。夜里她去后山查看,在老槐树下发现半块水果糖纸,沾着兔毛。月光透过树叶漏下来,照见白兔正趴在招娣的墓碑旁,耳朵支棱着,尾巴尖轻轻晃。
第二个是写生的美院学生。男生背着画架在村里转悠,说总听见若有若无的童声,像在哼民谣。他追着声音找到后山,在歪脖子槐树下的野菊丛里坐了整下午,画纸上的娃娃笑眼弯弯,脚下卧着只捂耳朵的兔子——只是兔子的前爪,不知为何松开了。
奇怪。男生把画送给林秋,我明明听见哭声才找来的,可画着画着,那声音就成了笑。
林秋把画挂在民宿走廊。来来往往的客人驻足看,有人说像招娣,有人说像所有得到安心的小孩。
入秋的某个周末,民宿来了群大学生。领头的女孩举着摄像机,说要拍乡村怪谈。她扛着设备往后山跑,林秋不放心,远远跟着。
姐你快看!女孩突然压低声音,镜头晃向老槐树下——白兔蹲在那里,嘴里叼着颗水果糖,前爪却没捂耳朵,反而搭在身侧,像在听什么。
镜头拉近,糖纸窸窣作响。白兔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竟对着镜头歪了歪脑袋。
它在笑!女孩尖叫,兔子会笑!
林秋挤过去,看见白兔脚边的草窠里,躺着半块铜铃。是招娣的胎铃,不知何时从墓碑上脱落了。她弯腰拾起,铃身还带着体温,内侧的小字被磨得发亮:民国二十三年,陈记银楼。
当晚,林秋做了个梦。
梦里还是童年的葡萄架,奶奶坐在藤椅上纳鞋底,三奶奶端着野菊茶过来,两人都穿着年轻时的衣裳。
招娣今天托梦了。奶奶说,她说后山的野菊开得旺,糖糖给的糖甜,她再也不冷了。
那兔子呢?林秋问。
三奶奶笑:它是招娣的小尾巴呀。当年招娣总说,要养只捂耳朵的兔子,这样坏人来了,兔子一捂耳朵,她就听不见害怕了。现在她安心了,兔子也不用捂了。
梦醒时,窗外的铜铃正被风撩动,叮咚声里,混着若有若无的孩童笑声。
当冬天的第一场雪悄然飘落时,整个世界都被一层洁白的雪幕所覆盖。林秋独自一人来到了招娣的墓碑前,他手中捧着一束野菊,那是他特意在山间采摘的。
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林秋的肩头和发梢,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招娣的墓碑上。墓碑上的字迹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招娣就站在他的面前,微笑着看着他。
林秋轻轻地将野菊放在墓碑前,然后缓缓蹲下身子。这时,他注意到一只白兔正蹲在碑旁,它的身上也落满了雪花,看起来就像一团会动的棉花。白兔的眼睛红红的,它静静地看着林秋,似乎在告诉他,它也在思念着招娣。
林秋伸出手,想要摸摸白兔的头,白兔却并没有躲闪,而是乖巧地让他抚摸。林秋的手指穿过白兔柔软的毛发,感受到了它的温暖。
在白兔的脚边,摆放着一些游客们自发留下的物品。有糖果、小发卡、彩色玻璃弹珠,还有一张歪歪扭扭的画。林秋拿起那张画,仔细端详起来。
画中,一个小女孩正牵着一只兔子,她们站在一个开满野菊的山坡上,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显得格外温馨。林秋看着这幅画,心中涌起一股感动。他知道,这些游客们虽然不认识招娣,但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这个小女孩的思念和祝福。
林秋将画放回原处,然后站起身来。他静静地凝视着墓碑和白兔,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静止了。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地飘落着,而林秋的心中,却充满了对招娣的思念和对生活的感慨。
要过年了。林秋轻声说,明年春天,胡萝卜地该丰收了。
白兔忽然动了动耳朵,抬头望她。积雪映得它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湿润,明亮。
年后,民宿来了位特殊的客人——当年的中年妇女,招娣的母亲。她头发全白了,拄着拐杖,在墓碑前哭得浑身颤抖:招娣啊,妈找了你六十年......现在你在这儿,有兔子陪着,有糖吃,妈也就放心了。
林秋扶她起来时,瞥见墓碑前的野菊丛里,多了株嫩绿的芽。
是胡萝卜苗。
后来云栖村流传着新的传说:后山的哭耳兔成了笑耳兔,专等善良的人来送糖。而民宿的铜铃,不仅镇宅,更镇住了一段未说出口的愧疚,和一份迟到了六十年的圆满。
林秋依然每天给胡萝卜地浇水。她知道,有些牵挂不会消失,只会化作春芽,在每个有笑声的夜里,悄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