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筷子尖上的春天
三月的风裹着桐花香撞进堂屋,王秀兰掀开竹蒸笼,雪白的馒头腾起白雾,模糊了墙上褪色的中堂画。八仙桌擦得锃亮,四条腿稳稳扎在青砖地上,桌角那道半指长的裂纹里,还嵌着去年除夕她给孙子小远塞枣子时崩掉的瓷渣。
他爸,把你爹从地里喊回来。秀兰用围裙擦了擦手,朝里屋喊。二儿子建国应了声,踩着胶鞋往院外走,胶底碾过青石板,惊飞了趴在鸡窝上的麻雀。
小远趴在门槛上啃甘蔗,糖渣落了一裤腿。他刚满七岁,正是狗嫌鹅嫌的年纪,对奶奶定的那些老规矩烦得慌。奶奶,为啥爷爷必须坐正面?为啥我得等您动了筷才能吃?为啥夹莱不能?这些问题他问过八百回了,可奶奶总说:等你长大就懂了。
院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响,是老大建国的单位同事送他回来。建国四十出头,在镇农机站当技术员,白衬衫扎在西裤里,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后座上还坐着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小伙子,是建国的徒弟小郑。
娘,吃饭了没?建国跨进门,先把自行车靠在墙根,车把上挂着的搪瓷缸晃了晃,小郑第一次来家里吃饭,您别嫌他笨手笨脚。
秀兰眯眼笑:哪能呢?灶上煨了萝卜炖肉,再炒盘韭菜炒鸡蛋。转头看见小远还蹲在门槛上,扬声喊,小远!把你爷爷的茶泡上!
小远撅着嘴去里屋拿茶罐,路过八仙桌时,瞥见最里面那个雕花梨木椅——那是爷爷的专座。他记得去年清明,堂哥小峰坐了那个位置,被奶奶拿筷子头敲了手背:这椅子是给你太爷爷传下来的,只有当家人坐。
厨房飘来油星爆响,秀兰系上蓝布围裙开始炒菜。八仙桌中央摆上青瓷汤碗,里面浮着油星子和葱花;四个冷盘在边角排开,酱牛肉、腌黄瓜、糖蒜、油炸花生米,每样都码得整整齐齐。小远踮脚看,被奶奶用锅铲轻轻推开:小孩家别凑这么近,口水滴到菜里,先去洗手!
吃饭时,秀兰往爷爷碗里夹了块最厚的萝卜炖肉:他爹,你胃不好,多吃点这个。又转向建国:你最近总加班,别光吃菜,把这碗米饭吃了。轮到小远,他的碗里已经堆成了小山,有肉有蛋有青菜,可他就是不动筷子,盯着爷爷面前的醋碟。
奶奶,我能吃口醋吗?小远扯秀兰的衣角。
等会儿。秀兰没看他,你爷爷还没动醋碟呢。
爷爷许久才夹了一筷子菜,抿了口酒,才慢悠悠说:小远,吃吧。
小远刚要伸筷子,奶奶用筷子轻敲他的手背:用公筷。八仙桌中间不知何时多了双竹制公筷,是秀兰早上特意擦过的。小远吐吐舌头,改用公筷夹了点醋泡花生。
现在的娃,没规矩。隔壁张婶端着碗来借盐,隔着门帘搭话,我家那小子,上桌就抢鸡腿,跟个小饿狼似的。还是你们家,吃饭跟演戏似的,规规矩矩的。
秀兰笑而不语,给张婶添了勺汤:啥演戏?这是过日子的礼儿。从前穷,一家几口围个破桌吃饭,也得有个先来后到。现在日子好了,礼儿不能丢。
第二章 裂缝里的枣子
入秋时,爷爷生了场大病。秀兰在医院守了七天七夜,回家时鬓角添了白发。八仙桌还是老样子,可爷爷坐不了主位了,只能歪在藤椅上吃饭。
娘,要不把主位换了吧?建国搓着手,爸现在这样......
换什么换?秀兰把药碗重重搁在桌上,他是我男人,就算躺床上,这位置也得留着。她转身盛了碗粥,吹凉了送到爷爷嘴边,他爹,喝口粥。
小远放学回来,看见爷爷的藤椅歪在八仙桌旁,桌上摆着他爱吃的糖蒸酥酪。他刚要爬上凳子,奶奶拦住:先洗手。
奶奶,爷爷怎么坐这儿?小远指着主位空着。
你爷爷病了。秀兰舀了勺酥酪吹凉,等他好了,还坐那儿。
夜里,小远听见里屋有动静。爷爷靠在床头,秀兰正给他揉腿:他爹,今天小远问我,为啥咱们家吃饭这么多规矩。我就跟他说,这不是规矩,是咱们的根。从前你爹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四个娃,吃饭时谁先动筷,谁坐哪儿,都是规矩。那时候穷,一块红薯要掰成四瓣,老大先吃,然后老二老三,最后我才吃。不是偏心,是让娃们知道,长幼有序,心里得装着别人。
可现在......爷爷声音哑哑的。
现在日子好了,可这理儿不能变。秀兰摸出块手帕擦眼泪,前儿小郑来,说他家吃饭跟打仗似的,儿子摔碗,媳妇甩脸子。我就跟他说,你们缺的不是钱,是吃饭的规矩。
小远缩在被窝里,忽然想起春天的时候,奶奶教他摆碗筷。八仙桌四条腿,筷子要并齐摆在碗右边,碗沿儿离桌边一指。奶奶说:摆碗筷不是摆样子,是告诉家里人,吃饭的时候,心要齐。
第二天,小远主动帮奶奶摆碗筷。他学着奶奶的样子,把每双筷子都摆得整整齐齐,还在爷爷的碗底垫了片梧桐叶——那是奶奶教的,说这样碗不容易滑。
吃饭时,爷爷精神好多了。他把一块红烧肉夹到小远碗里:小远,你奶奶说你最近懂事了。
小远嚼着肉,忽然问:爷爷,等我长大了,能坐主位吗?
爷爷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花:能啊,等你像你爸这么大,能撑得起这个家了,就坐。
秀兰往爷爷碗里添了汤,汤面上浮着油花,映着她眼里的光。
第三章 八仙桌的新故事
年底,家里杀了年猪。秀兰在厨房忙得脚不沾地,大铁锅里炖着杀猪菜,梁上挂着酱好的五花肉。小远蹲在灶前烧火,听奶奶讲从前过年杀猪的故事:那时候杀完猪,要先给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送一刀肉,再请亲戚邻居来家里吃饭。八仙桌坐不下,就把门板卸下来当桌子......
奶奶,今年我能帮忙端菜吗?小远仰起脸。
行,但你得记着,端热菜要用双手,不能一只手提着,烫着人可怎么好?
开饭时,院子里摆了两桌。一桌是爷爷的老战友,一桌是村里的乡亲。秀兰特意在八仙桌上摆了四个凉盘,中间是个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来,大家动筷!爷爷坐在主位,举了举酒杯,今年多亏大家帮忙,这桌菜,是咱庄稼人的情分。
小远端着热乎的扣肉往桌上传,双手托着碗底,稳稳当当。张婶的小孙子凑过来要抓糖瓜,小远想起奶奶的话,按住他的手:先等长辈动了筷。
小孙子歪头看他,忽然奶声奶气地说:我奶奶也这么说!
满桌人都笑了。秀兰擦着桌子,眼里泛着泪光。八仙桌的裂纹里,不知何时落进了几粒枣子,是院里那棵老枣树结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枣子在光斑里闪着暖黄的光。
饭后,小远帮着收碗筷。他学着奶奶的样子,把每双筷子都洗得干干净净,码在筷笼里。奶奶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手里纳着鞋底:小远,记着,这些规矩不是绑人的绳子,是护家的篱笆。以后你成了家,也要教你媳妇这些,咱们的老理儿,不能断。
小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风里飘来枣花香,他忽然明白,这八仙桌上的规矩,原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最朴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