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本封面已经破损的《泰戈尔诗集》,藏在了自己的驾驶室里,压在座位底下。
那里原本放着一个工具箱,现在工具箱被挪到了副驾驶座下面,腾出的位置正好能放下这本薄薄的诗集。每次上车前,吴老虎都会下意识地检查一下,确保那本书还在那里。
他也看不懂书里的内容,那些诗句对他来说就像天书一样。但他每天出车、收车,总会下意识地伸手摸一下那本硬壳的书。有时候他会把书拿出来,翻开随便看一页,看着那些排列整齐的文字发呆。
那些字他认识,但连在一起就不明白什么意思了。比如这一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他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但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里不舒服。
他不再去招惹高岚了。
高岚打过两次传呼,他都没回。后来高岚直接打到了厂里,问他最近怎么了,约好的饭局为什么不去。
“忙。”吴老虎只回了一个字。
“忙什么?”高岚的语气有些不满,“我爸那边还等着你的答复呢。”
“什么答复?”
“房地产项目的事啊,你忘了?”高岚提醒他,“上次在饭桌上说好的,你要参股进来。”
吴老虎想起来了,但他现在对那些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再考虑考虑。”他敷衍道。
“考虑什么?这么好的机会你还考虑?”高岚的声音提高了,“吴老虎,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了,我再考虑考虑。”吴老虎不耐烦了,“先这样吧。”
他挂了电话,高岚再打过来,他也不接了。
几个合作老板也约他周末去吃饭,说是有新的生意要谈。以前的吴老虎肯定二话不说就去了,现在他却以“厂里忙”“要出车”为由,全都推掉了。
他开始在村里鬼使神差地寻找着苏文清的身影。
他会在傍晚时分故意放慢速度,从苏家门口那条小路“路过”。那条路原本不是回厂里的最短路径,但他就是忍不住要绕过去看一眼。
苏家的院子很小,外面是一道矮矮的土墙,院门是两扇破旧的木门。以前经过的时候,他从来没仔细看过。现在他会放慢车速,甚至停下来,透过车窗看那扇门。
有时候院子里会传出声音,苏老秀才的咳嗽声、苏母洗衣服的水声,或者收音机里的新闻播报声。但从来没有苏文清的声音。
他会在去窑厂的时候绕个远,从村外那片据说苏文清常去写生的小树林边经过。
那片树林他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现在他知道那里有几棵大柳树,树下有块平整的石头,可以坐人。石头上有些粉笔的痕迹,应该是苏文清画画时留下的。
但他什么也没看到。
苏家那扇小小的院门总是紧闭着。那片小树林,也只有风吹过时的“沙沙”声。
这种感觉,让吴老虎心里越来越慌。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一个大男人,整天想着另一个男人,这算什么?
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这天,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又一次把车开到了苏家门口。但这次,他没有“路过”。他停下车,熄了火,坐在驾驶室里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
他想敲门。他想走到苏老秀才面前,用最谦卑的姿态,说:“叔,我想见见文清。”
但他知道自己说不出口。苏老秀才会怎么看他?一个粗俗的司机,想见他宝贝儿子干什么?
他的手在方向盘上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赵铁蛋的妹妹小花正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从旁边的小路上走过来。
“虎……老虎哥。”看到吴老虎,小花有些害怕,怯生生地打了个招呼。
“小花,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上学啊。”小花指了指自己的书包,“今天开学。”
“哦,对。”
“是啊。”小花点点头,“我哥让我给文清哥带点东西。”
吴老虎的心跳快了一下:“什么东西?”
“就是窑厂新出的碎瓷片。”小花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我哥说文清哥喜欢收集这些,说是可以做什么马赛克画。”
“他在家?”吴老虎急切地问。
小花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不……不在家啊。”她有些紧张地说,“我哥说,文清哥不是早就回学校了吗?”
“回学校了?”
“是啊,过完年没几天就走了。”小花看他的表情很奇怪,小心翼翼地说,“我哥还说,今年是高三,学习紧,让我别总去打扰他。”
开学了,走了。
“老虎哥?老虎哥?”小花看他发呆,又叫了他两声。
“啊……没事。”吴老虎回过神,他看着小花,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你去送吧。我……我先走了。”
他转过身。
回学校了。这么说,苏文清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了?而他这一个月,像个傻子一样在村里转来转去,寻找一个根本不在这里的人?
他开着车在村里转了好几圈,不知道该去哪里。最后他把车开回了厂里,但坐在办公室里,什么事也做不了。
那天晚上,吴老虎一个人把卡车开到了村外那片黑漆漆的河滩上。
这里很安静,只有河水流动的声音。月亮被云遮住了,四周一片漆黑。
他拿出座位底下那本《泰戈尔诗集》。
他把车大灯打开,两道光柱照在河滩上,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就着这道光,把那本他一个字也看不懂的诗集打开。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这句话又映入他的眼帘。
爱?他爱苏文清吗?
但如果不是爱,为什么他会这么在意苏文清的离开?为什么他会整夜整夜地想念他?为什么他会因为找不到他而感到痛苦?
他开始撕书。
一页、一页地把那些他看不懂的诗句撕得粉碎。
纸片在夜风中飞舞,像白色的蝴蝶,最后散落在河滩上。
撕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他的手停住了。
那一页上有一句话:“当你为错过太阳而哭泣的时候,你也要再错过群星了。”
他把最后一页也撕了,然后点了支烟,看着那些纸片在风中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