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乱起来的,是瓦器厂。
大年初三,还没过完年,镇上粮油店的米老板就第一个找上了门。他是来讨债的。
“铁蛋啊,”米老板坐在瓦器厂那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脸上是假惺惺的同情,“你看,不是我逼得紧。我那也是小本生意,年底也得结账。老虎……老虎走之前,从我这儿拉走的那三千块钱的柴油,你看,是不是先给结一下?”
赵铁蛋坐在吴老虎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显得有些空荡荡。
“米老板,厂里的账,现在都封着。等……等过了正月十五,我一定想办法给你凑上。”
“正月十五?”王老板的脸立刻拉了下来,“铁蛋,不是我说你。现在老虎进去了,这厂子还能不能开下去,都是两说。我这钱,你今天必须给我个准话!”
送走了黑着脸的米老板,紧接着,又是县城耐火砖厂的催款电话。再然后,是几个大客户打来电话,言辞激烈地表示,要取消之前的所有订单。
“赵主管,不是我们不讲情面。你们老板都因为故意伤害罪被抓了,谁还敢用你们厂的东西?万一有什么质量问题,我们找谁去?”
赵铁蛋握着那只黑色的电话听筒,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发现,吴老虎平日里那些看似“不务正业”的吃喝玩乐,称兄道弟,原来都是在为这个厂子,铺关系网。而现在,人一倒,这张网就破了。
到了下午,更糟心的事情来了。
厂里那十几个年轻的工人,推推搡搡地也挤进了办公室。为首的是平日里最受吴老虎器重的司机小李。
“铁蛋哥,”小李的表情很为难,“你看,这快过年了,家里都等着用钱。我们上个月的工资和年终的奖金……”
“放心!”赵铁蛋没等他说完,就斩钉截铁地说,“工资,一分钱都不会少你们的!奖金,也按照虎子之前定好的规矩发!”
“可是……”小李犹豫了一下,“厂里的账不是都封了吗?你……你拿什么发?”
赵铁蛋沉默了。
是啊,他拿什么发?吴老虎走得匆忙,厂里的公章、账本、甚至现金全都被他锁在了家里的保险柜里,谁也动不了。
“铁蛋哥,我们也不是信不过你。”另一个工人开口了,语气里带着抱怨,“可现在全村都在传,说虎哥这次得罪了人,没个一年半载出不来。万一……万一厂子倒了,我们找谁要去?”
“就是啊!我们这都是血汗钱!”
“铁蛋哥,你给个准话吧!到底还能不能干了?”
办公室里吵吵嚷嚷人心惶惶。
赵铁蛋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焦急怀疑的脸,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漩涡。他想发火,想骂人,想像吴老虎那样,一拍桌子,把所有人都镇住。
但他不是吴老虎。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平静地说:
“都别吵了。听我说。”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赵铁蛋,”他看着每一个人,“今天把话撂在这儿。只要我还在这个厂里一天,你们的工资,就一分钱也少不了。我说了,三天之内发,就一定发。”
“你拿什么发?”小李还是不信。
赵铁蛋没有回答。他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工作室,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沉甸甸的铁盒子。
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沓沓钞票,有大团结,有五十的,也有一些零钱。
“这里是六千七百八十二块,我这两年的积蓄。”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现在就去取钱。晚上六点,所有人,都来这里领工资和奖金。”赵铁蛋说,“至于这个厂子,倒不了。只要你们还信得过我赵铁蛋,信得过虎子,就安心回家过年。正月十六,准时开工!”
那天晚上,赵铁蛋真的用自己的钱,给全厂的工人,发了工资和奖金。
工人们拿着钱,一个个都眼圈发红。
“铁蛋哥,你……你这钱,我们不能要!”司机小李第一个把钱推了回来,“这是你的救命钱!我们……我们再等等!”
“拿着!这是你们应得的。回家,给老人孩子,买身新衣裳。这个年,得过好。”
他看着所有工人:“也让村里那些看笑话的人看看,我们瓦器厂的人,不是孬种!”
在这场危机中,赵铁蛋用他最“笨”,但也最“硬”的方式,倾其所有,践行承诺,扛住了第一波冲击。
然而,他要面对的还远不止这些。
他真正的对手,是吴老虎那个同样固执要面子的爹——吴卫国。
赵铁蛋是在大年初五,提着两瓶酒,硬着头皮,敲开吴家大门的。
开门的,是吴老虎的母亲,看到他。
“铁蛋啊,你可算来了。你快……快劝劝你叔吧!”
吴卫国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一盘没下完的象棋,抽着旱烟。短短几天,这个硬朗了一辈子的老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背都驼了。
“叔。”赵铁蛋走过去,把酒放在石桌上。
吴卫国没有看他,只是盯着棋盘,那盘棋,红方的“帅”,已经被黑方的“车”和“马”,逼到了死角。
“你来干什么?”吴卫国问,“来看我吴家的笑话?”
“不是。”赵铁蛋在他对面坐下,“我是来跟您商量,怎么把虎子弄出来。”
“弄出来?”吴卫国自嘲地笑了一声,“怎么弄?他把人打得头破血流,现在还躺在县医院里。人家开口就要五万块的赔偿,不然就告他故意伤害,让他把牢底坐穿!五万块!我把他卖了,都凑不齐这个数!”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赵铁蛋说。
“你?”
“我把我的房子抵押出去,再去跟向阳和福来他们凑凑,应该能凑个差不多。”
吴卫国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但是,”赵铁蛋话锋一转,“光有钱,还不够。我们还得去给人家赔礼道歉,求人家私了。这件事,得您出面。”
“我出面?”吴卫国摇了摇头,脸上是无尽的疲惫和羞辱,“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我怎么去跟人家开口?”
“叔,”赵铁蛋看着他,“现在不是要脸的时候,是要命的时候。虎子是您唯一的儿子,您要是不出面,谁还能救他?”
吴卫国沉默了。
“还有,”赵铁蛋继续说,“厂子里的公章和账本,得拿出来。现在客户都在退单,工人们的心也散了。再不恢复生产,厂子就真的要倒了。”
“厂子……”吴卫国喃喃自语,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儿子还要沉稳的年轻人,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铁蛋,我问你,你这么做,图什么?”
“我不图什么。”赵铁蛋看着棋盘上那个被将死的“帅”,“我只知道,瓦器厂,是虎子半条命,也是我们几十号兄弟的饭碗。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就这么完了。”
他站起身。
“叔,虎子在里面,您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厂子里的事,您放心交给我。外面的事,还得靠您。”
说完,他转身就走。
吴卫国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那盘无解的棋局。
他伸出颤抖的手,把那枚代表着自己的“帅”,从棋盘上,拿了开来。
……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
吴卫国,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老人,开始一家家地,去求那些他以前根本看不起的亲戚朋友,低声下气地借钱。
赵铁蛋,则彻底吃住在了工厂里。他既当主管,又当工人,带着剩下那几个最忠心的老师傅,没日没夜地赶制着一批质量要求极高的“钧瓷”茶具。他知道,这是他们翻盘的唯一希望。
而那些曾经看笑话的村民们,看着这对“老少爷们”的奔走和坚守,议论的风向也慢慢地变了。
“唉,老吴家这次,是真栽了。”
“要我说,还得是铁蛋这孩子,有情有义啊。”
“是啊,要是没他撑着,这厂子早散了。”
正月初十。
赵铁蛋烧制的那第一批“钧瓷”,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出窑了。
每一件,都釉色斑斓,流光溢彩,像雨后的彩虹,美得让人说不出话。
赵铁蛋连夜,把这批茶具送到了县城一家最高档的茶楼。
茶楼的老板,是个懂行的文化人。他看到这批茶具,眼睛都直了。
“好东西!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他不仅当场买下了所有茶具,还额外,多给了赵铁蛋五千块钱。
“小兄弟,”他说,“这钱,不是买你的瓷器。是买你的这份‘匠心’。回去告诉你老板,就凭他有你这么个兄弟,他这个厂,倒不了。”
赵铁蛋拿着那笔“救命”的钱,走在县城深夜里。
他知道,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