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刚过,瓦盆村的晒谷场还散着玉米秸味,王富贵早起就收拾好了两件换洗衣裳,三个煮鸡蛋,还有攒的十二块七毛钱。
“真要去?”富贵爹靠在门框上,手里捏着账本。
“去。”
“一个人?”
“嗯。”
王富贵把帆布包往肩上一甩。
他掏出手绢擦了擦鞋面,皮鞋是姐姐王丽从县城带回来的,只在赶集时穿过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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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岭的土路坑坑洼洼,王富贵坐在去县城的拖拉机斗里,屁股被颠得生疼,同车的还有几个卖鸡蛋的大娘,篮子里的鸡蛋随着车身摇晃。
“小伙子,去县城做啥?”一个大娘问。
“看看。”
上个月,县里来收购木雕的人说,百货大楼三楼新开了个会计培训班,不光教打算盘,还教什么记账法。
他想学。
但这话他谁也没说,连他爹都不知道。
拖拉机在县城汽车站停下,王富贵跳下车,差点被满街的自行车撞个正着,县城就是不一样,柏油路面,两边的楼房都有三四层高,街上的人穿得鲜亮,说话也快。
他先去了新华书店,替小麦捎了本字典,然后直奔百货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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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
培训班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算盘珠子的哗啦声,王富贵在门口站了半天,终于推门进去。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抬头:“有事?”
“我……我想学记账。”
“哦?”眼镜男上下打量他,“你是哪个单位的?”
“瓦盆村供销社的。”
“农村的啊,学费三十块,一个月的课程,你有介绍信吗?”
王富贵愣住了,他哪有什么介绍信。
“没有介绍信不能报名。”眼镜男低头继续写字。
王富贵站在原地,脸涨得通红,他攥了攥口袋里的钱,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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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百货大楼,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路过一个小饭馆,里面飘出肉包子的香味,他摸了摸肚子。
“小伙子,吃饭不?”老板娘招呼他。
王富贵看看招牌上的价格,一个肉包子要八分钱。他咬咬牙,走了进去。
“来两个包子。”
坐在角落里,他一边吃一边想心事,没有介绍信就不能学,那他这趟不是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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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桌坐着个老头,正在翻一本账本,嘴里念念有词,王富贵忍不住偷瞄了一眼,都是数字,看得他眼花。
“看啥呢?”老头突然抬头。
王富贵脸一红:“没……没啥。”
“想学记账?”
“您怎么知道?”
“你盯着账本的眼神,跟我当年一模一样。”老头合上账本,“我是粮站的会计,退休了。”
“那您能教我吗?”
老头摇摇头:“我可没那闲工夫。”
王富贵的眼神又黯淡下去。
“不过,”老头话锋一转,“你要是真想学,我倒是可以给你指条路。”
“什么路?”
“县图书馆有本《会计基础》,是省财政厅编的,你去借来看看,管用。”
王富贵连忙道谢,老头却道:“年轻人想学东西是好事,我年轻时候,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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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在县委大院旁边,一栋灰色的三层楼,王富贵推开玻璃门,一股纸墨味扑面而来。
“同志,借书证。”管理员是个年轻姑娘。
“我……我没有借书证。”
“没有借书证不能借书。”
王富贵正要转身离开,姑娘又说:“不过你可以在阅览室看,不能带走。”
阅览室里很安静,只有翻书的沙沙声,王富贵找到那本《会计基础》。
第一页就把他难住了,每个字他都认识,连起来就不知道啥意思了。
他硬着头皮往下看,越看越糊涂,旁边一个女学生忍不住笑出声。
“看不懂吧?”女学生压低声音。
王富贵脸一热:“是有点……”
“这书是给有基础的人看的,你得先看入门的。”女学生起身去书架上抽了本薄册子递给他。
王富贵接过一看,果然简单多了,还配着图解。
他一页一页地看,时不时在本子上比划,女学生已经走了,阅览室里只剩他一个人。
管理员过来提醒:“下班了。”
王富贵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他不舍地合上书:“明天还能来吗?”
“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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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图书馆,县城的路灯已经亮了,王富贵不知道该去哪儿,住旅馆太贵,他舍不得。
最后,他在汽车站的候车室凑合了一夜,硬邦邦的长椅硌得他睡不着,索性拿出本子,借着昏暗的灯光,把白天看的内容温习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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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他又去了图书馆,这回他带了干粮,两个玉米面馍馍,是昨晚在车站附近买的。
一整天,他都泡在图书馆里,入门的算是看完了,又借了进阶的,看不懂的地方,他就抄在本子上,打算回去慢慢琢磨。
第三天早上,他该回去了,钱快花光了,家里的生意也不能总让他爹一个人忙活。
临走前,他又去了趟文具店,买了支新钢笔,,是福来嘱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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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拖拉机依旧颠簸,王富贵抱着帆布包,包里除了几本抄满笔记的本子,还有买的字典和钢笔。
拖拉机开进瓦盆村时,正赶上傍晚儿,狗吠声此起彼伏。
吴老虎第一个冲过来:“富贵儿,可算回来了,带啥好吃的了?”
“就知道吃。”王富贵从包里掏出一包话梅,是在车站买的,“给。”
富贵爹站在供销社门口:“臭小子,出去这么多天,生意都不管了?”
“这就来。”王富贵放下包,撸起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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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打烊后,富贵爹问:“看够了?”
“啥?”
“那百货大楼,真有你姐说的那么气派?”
王富贵虑了虑:“是挺气派的,不过……”
“不过啥?”
“不过最气派的不是百货大楼。”
“那是啥?”
王富贵从包里掏出那几个抄得工整的本子:“是这个。”
富贵爹拿过本子翻了翻,虽然看不太懂,但看得出儿子写得很认真,他拍拍儿子的肩膀:“行,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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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王富贵照常在供销社算账,不同的是,账本旁边多了个笔记本,上面画着各种他自己才看得懂的图表。
刘三奶来买盐,看见了:“富贵,你这是弄啥呢?”
“新记账法。”
“哟,出去一趟,学问见长啊。”
“三奶,你要是想学,我教你。”
“我这把老骨头,就不凑这热闹了,你好好学,将来准有大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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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王富贵白天看店,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研究那些账目,有时候算到深夜,富贵爹都睡了,他还在那儿拨计算器。
他还把供销社的有的账目重新整理了一遍,不仅算得更清楚,还发现了几处以前的错账。
富贵爹看着儿子整理出来的新账本。
“爹,怎么样?”
“好,好得很。”富贵爹拍拍儿子的头,“看来这趟县城,没白去。”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坐在一间明亮的办公室里,桌上摆着计算器、算盘和账本,墙上挂着瓦盆村供销合作社的牌子。
门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