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文昌。
当那辆挂着特殊通行证的商务车驶入航天发射场的大门,一股混合着海盐、钢铁和严苛纪律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迎接他们的是一名上校军官,面容严肃,肩线笔挺。
“江导,欢迎来到文昌。”
简单的寒暄后,是毫不拖泥带水的规则宣讲。
“从现在起,你们摄制组全体成员,纳入基地军事化管理。”
“所有个人通讯设备、笔记本电脑、智能手表,全部上交,由我们统一保管。基地会为你们提供内部通讯设备。”
“活动范围仅限于生活区、食堂和分配给你们的办公室。任何超出范围的行动,必须提前二十四小时提交书面申请,等待审批。”
“所有拍摄的素材,在项目结束前,不得带离基地。我们会提供专门的存储和剪辑设备。”
上校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钉子,将他们死死地钉在规矩的板子上。
林岚下意识地想从公文包里拿出她那本引以为傲的《摄制标准化流程手册》。
可她刚有动作,就停住了。
她意识到,在这里,她那套在市场经济里无往不利的流程,就是一张废纸。
上校的目光扫过他们带来的大量设备箱,补充了最后一句话。
“最重要的一点。”
“发射任务,优先一切。在任务面前,你们的拍摄,随时需要让路,甚至中止。”
“明白吗?”
“明白。”江辰回答。
项目组的临时办公室,由一间旧的会议室改造而成,白墙,铁桌,朴素得过分。
气氛,比墙壁还要冰冷。
仅仅半天时间,这个刚刚组建,由“野兽”和“机器”构成的王牌团队,就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
林岚的流程手册,在“发射任务优先一切”的铁律面前,根本没有打开的机会。
她引以为傲的制片体系,在这里寸步难行。她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金丝眼镜也遮不住她身上散发的挫败感。
高健更糟。
这个习惯了在枪林弹雨中寻找镜头的兵王,刚安顿下来就提交了进入发射塔架区域的勘景申请。
得到的回复,是勤务兵送来的一张盖着红章的驳回单。
理由只有四个字:权限不足。
“我他妈需要权限?老子当年在境外,连地图都没有,照样摸清了对方三个师的部署!”高健一拳砸在铁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里不是境外,你是导演组的摄影师,不是特种侦察兵。”勤务兵面无表情地重复着上级的命令,“请遵守基地的规定。”
高健死死盯着那个年轻的士兵,最终,还是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他被关进了笼子。
一个看得见巨龙,却摸不到一片龙鳞的笼子。
更沉重的打击,来自项目本身。
他们的拍摄对象,那些航天科学家和工程师,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
项目总工程师,王建功,一位年过六旬、头发花白的老科学家,在走廊里与他们迎面走过。
他看了一眼摄制组堆在墙角的设备箱,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只是对身旁的助手低声说了一句。
“告诉后勤,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挪开,别挡了路。”
“我们这里是搞科研的,不是马戏团。”
那句话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办公室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轻蔑,毫不掩饰。
拍摄进度,为零。
团队内部,从最初的雄心万丈,迅速滑落到悲观和焦躁的谷底。
“江导,这……这怎么拍?”林岚终于开口,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我们连人都接触不到,所有核心区域都进不去。我的所有制片预案,全部作废了。”
高健烦躁地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压抑的声响。
江辰一直没有说话。
他看着窗外那座直指天穹的巨大发射塔架,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转过身,对所有人说。
“从明天起,我们不拍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把摄影机收起来,换上和工程师一样的蓝色工装。”
江辰的指令,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我们不当导演,不当摄影师,也不当制片。”
“我们去给科研团队打杂。”
“他们需要人扛设备,我们去。需要人送资料,我们去。需要人清理实验垃圾,我们也去。”
“我们要做到的,就是让他们忘记我们是来拍摄的。”
“我们要变成这里的空气。”
……
第二天。
一支穿着蓝色工装的“杂工小队”,出现在了发射基地里。
林岚脱下了精致的职业套装,高健收起了他那身旧军装。他们跟着江辰,开始做起了最琐碎,最不起眼的活。
一开始,那些年轻的工程师还对他们抱有戒心。
但很快,他们发现这群人干活利索,话不多,而且从不打听任何不该问的事情。
高健特种兵的体能优势发挥了出来,再沉的仪器设备,他一个人就能扛起来,走得又快又稳。
林岚则发挥了她流程管理的本能,将混乱的资料室整理得井井有条,任何一份文件都能在三秒内找到。
他们真的像空气一样,融进了这个高速运转的庞大机器里。
没有人再把他们当成“拍电影的”。
一天,高健在协助警卫部队搬运物资时,无意中发现,基地周界三号监控探头的巡逻路线,存在一个三十秒的监控死角。
他没有声张,只是在休息时,对一个相熟的年轻哨兵随口提了一句,并给出了一个优化路线的建议。
那个哨兵起初不以为意,但回去用沙盘一推演,惊出了一身冷汗。
从此,基地警卫部队的人,见到高健,都会主动点头致意。
而江辰,则在每天繁重的杂活之余,做着另一件事。
夜深人静时,他会回到宿舍,拿出那台瘦猴视若生命的摄影机。
他不去塔架,不去指挥中心。
他就站在宿舍的窗边,用最长的焦段,远远地,对准灯火通明的科研大楼。
他记录下的,不是火箭,而是人。
是总工程师王建功演算到深夜,靠在椅子上睡着的疲惫侧脸。
是一次模拟实验失败后,几个年轻工程师在走廊尽头抱头痛哭,又互相拍着肩膀打气的身影。
是一个女研究员,在一次数据取得微小突破后,躲在角落里,对着家人的照片露出的,混杂着喜悦与愧疚的笑容。
没有打扰,没有干涉。
他只是一个安静的记录者,用瘦猴的眼睛,捕捉着这些被宏大叙事所忽略的,真实而滚烫的情感。
这样沉默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这天凌晨三点,王建功带着他的核心团队,终于攻克了一个关键的技术难题。
所有人都是不眠不休,熬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早已是筋疲力尽,腹中空空。
当他们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走出实验室,准备回宿舍泡碗面将就一下时,却在走廊的休息区,闻到了一阵食物的香气。
几只巨大的保温桶,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
打开一看,是热气腾腾的排骨汤面,还有温热的白粥和几样爽口的小菜。
一张便签纸压在旁边。
“给熬夜的英雄们。趁热吃。”
没有落款。
但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做的。
年轻的工程师们发出一阵欢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王建功没有动。
他看着那些吃得满头大汗的年轻人,又转头,望向远处那栋沉寂的,摄制组所住的宿舍楼。
那栋楼里,只有一扇窗户,还亮着微光。
第二天上午。
江辰正在帮着搬运一批新的实验器材,王建功的助理找到了他。
“江导,王总工请您过去一下。”
江辰走进王建功那间简朴到只有一张办公桌、一个书柜的办公室。
老人没有回头。
他背对着江辰,站在墙边,抬起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幅黑白照片。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集体照。
照片上,几十个年轻的面孔,簇拥在一枚原始的火箭模型前,笑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