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水域上空，时间仿佛被冻结在了琥珀之中，连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流都彻底凝滞。
月光是唯一的、冷寂的旁观者，惨白得像宣纸上晕开的死气，无声地洒落在李不言的肩头，也覆盖在那座失去了乳白光罩庇护后、更显沧桑与孤绝的古老祭坛上。他悬立于祭坛边缘，身形算不得魁伟，却莫名地成为了这片天地的轴心，仿佛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气息，甚至那墨色水面的微弱涟漪，都因他而存在，因他而改变。
那双眸子，是此刻最令人心悸的存在。苍白，并非疾病或虚弱的那种苍白，而是如同万古不化的雪原，是星辰寂灭后残留的冷辉，是剥离了一切情感与温度后的绝对漠然。它们缓缓转动，扫过血公子，扫过暗潮首领，最后与玉衡子澄澈却凝重的目光短暂相接。没有挑衅，没有威慑，只有一种居高临下、审视渺小生灵般的平静。在这目光下，强如血公子，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自身如同蝼蚁，正被无形巨神俯瞰的渺小感。
他眉心的光核已彻底凝实，不再仅仅是虚影，而像是一颗微缩的、正在缓慢搏动的苍白星辰。光核表面，那些新生的混沌纹路如同活物般蜿蜒流转，每一次闪烁，都似乎引动着周围空间底层规则的轻微震颤。这光核与悬浮在他身前、正处于融合最后阶段的琉璃碎片之间，由无数条肉眼难辨的苍白能量细丝连接着，如同脐带，进行着无声却磅礴的能量与信息交换。以此为核心，一个无形的、半径约十丈的绝对领域已然形成。领域之内，空气沉重如铅汞，寻常灵气被排斥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灵魂僵硬的“寂灭”意蕴。血公子周身那躁动的血煞之气，一触及这领域的边缘，便如同冰雪遇阳，发出细微的“嗤嗤”声，迅速消融退缩。
血公子的脸色，已不仅仅是难看，更透着一股虚弱的青白。他引以为傲、屠戮万千生灵修炼而成的血煞魔功，在那归墟斥力和此刻这寂灭领域的双重压制下，竟显得如此不堪一击，甚至连根基都隐隐动摇。他英俊面容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眼神深处，如同沸腾的油锅，翻滚着极度的不甘——为了这碎片，他付出太多！惊疑——这小子究竟什么来路？为何能引动如此力量？以及那一丝被他死死压在心底、却不断滋生的恐惧——对那未知的、代表着终极虚无的归墟之力的本能畏惧！进？他体内气血仍在翻腾，魔功运转晦涩，强行出手，恐怕不等碰到李不言，自己就先被这诡异的领域消磨掉大半战力，甚至可能引发魔功反噬。退？如同嚼蜡，难以下咽！这比在他心口剜上一刀还要痛苦！
暗潮首领则像是一尊彻底融入阴影的雕塑，唯有那双透过浓郁暗影投射出来的、如同万米海底鱼类般的冰冷眼眸，证明着他的存在。那目光，死死钉在李不言眉心前的碎片与光核上，贪婪如同毒蛇吐信，忌惮则如附骨之疽。他所在的“暗潮”，追寻宇宙间的各种禁忌知识与力量已久，对“归墟”的记载远比寻常宗门深刻。他深知，这并非简单的毁灭性能量，而是涉及到宇宙生灭循环的本源法则之一，是连组织内那些古老存在都渴望触及却不敢轻易沾染的终极奥秘。他在心中飞速计算着：阴影穿梭能否突破那寂灭领域？蓄力一击能否在领域反应过来前得手？成功率……不足三成！而且，代价可能是暴露更多的底牌，甚至引来那碎片的再次自主反击。阴影之道，讲究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他在权衡，是赌上一切搏那渺茫的机会，还是……暂时隐忍，等待更好的时机？阴影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掐算着命运的脉络。
玉衡子立于白玉飞舟之首，月华清辉似乎格外钟爱这位道门真修，将他映衬得宛如月下仙人。然而，他脸上那数百年来早已习惯的云淡风轻，此刻已被一种极为深沉的、甚至带有一丝惊悸的凝重所取代。他手中的白玉拂尘，那三千根以上古冰蚕丝炼制的尘丝，此刻无风自动，根根流淌着清冽的道韵光华，并非示威，而是感应到同层级乃至更高层级法则力量时，自发产生的共鸣与警醒！他的目光，不再仅仅是观察，而是如同最苛刻的鉴定师，细致入微地剖析着李不言眉心光核上那些不断生灭、仿佛蕴含着宇宙至理的混沌纹路，以及那枚琉璃碎片内部越发清晰、如同在演绎世界诞生与终结的混沌景象。
“归墟的印记……竟已深刻到如此地步……与此子的神魂几乎水乳交融，难分彼此……”他嘴唇微动，声音细若蚊蚋，唯有身畔流转的月华似乎听懂了其中的万千沉重，“此子，究竟是归墟意志在人间选定的代行者，还是一个……正被那万古寂灭之意缓慢吞噬、即将失去自我的可怜载体？”
他修道悠长岁月，参玄悟真，早已明了“归墟”并非邪魔，而是天地大循环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是万物必然的终点，是“动”归于“静”的终极体现。然而，理解其道，不代表能驾驭其力。那力量中承载的，是无数纪元以来，亿万世界、兆亿生灵最终时刻沉淀下来的庞大“终结”信息，是连时光都能磨灭的冰冷与死寂。这股意蕴，足以让最坚定的道心蒙尘，让最炽热的灵魂冻结。李不言此刻看似掌控了局面，气息渊深，但谁能保证，这不是那古老归墟意志，借助他的躯壳，在重新熟悉这个世界？玉衡子仿佛看到，李不言那平静的面容之下，正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关于“自我”存亡的无声战争。
此刻的李不言，对外界那三道如同实质、饱含不同意味的目光——血公子那毒蛇般的贪婪与怨毒，暗潮首领那深海般的算计与冰冷，玉衡子那明月般的审视与忧虑——他的灵台始终保持着一丝清明，如同暴风眼中那一点诡异的平静。然而，他九成九的心神，早已被拖入了一场远比外界争斗更加凶险、更加波澜壮阔的内部风暴之中！
两枚同源碎片的最终融合，绝非一加一等于二那般简单。这是一场源自灵魂本源的、粗暴而直接的洗礼与重构！一股庞大到超越凡人想象极限的信息洪流与时空烙印，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星核能量骤然爆发，化作无形的海啸，以最蛮横的姿态，冲垮了他识海的堤防，席卷了一切！
这不再是之前那些模糊、跳跃、如同梦魇碎片般的画面与杂音。这一次，信息流更加连贯，更具冲击性，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强行将他按进了一条由无数世界终结瞬间汇聚而成的历史长河，逼迫他去亲身感受、去见证那最终的、无可抗拒的“归宿”——
他“看”到一片无垠无尽、死寂是唯一基调的混沌之海。这里没有上下四方，没有古往今来，只有永恒翻滚、吞噬一切的灰色雾气。这雾气，并非水汽，而是“存在”被彻底分解后，回归最原始、最混沌的“无”的状态。偶尔，会有一些闪耀着文明最后光辉的“光斑”——那可能是一个科技发达到极致、星辰如玩具的帝国残骸，也可能是一个修行文明鼎盛、人人如龙的神奇幻灭余烬——如同投入沸水的雪花，瞬间被灰色雾气吞没、分解，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泛起。没有声音，因为连传播声音的介质都已不存在；没有温度，因为连“冷”与“热”的概念都已失去意义。只有一种彻头彻尾的、连“空”本身都最终湮灭的冰冷死寂，浸透了他的感知。
他“听”到——并非通过耳膜，而是灵魂的直接共鸣——那是来自诸天万界、无穷时空、兆亿计的生灵，在面临无可避免的终极毁灭时，所迸发出的最原始、最强烈、最终极的情绪呐喊！有母亲紧紧搂住孩子发出的绝望哀嚎，有英雄面对苍穹崩塌发出的不甘怒吼，有信徒向着早已沉寂的神明发出的最后祈祷，有恋人相拥面对末日时那痴缠入骨的眷恋低语……这些个体的、充满鲜活生命力的声音与情感，在归墟那宏大的、漠然的法则下，被强行剥离了所有个人印记，碾碎、融合，最终汇聚成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悲怆到让星辰黯然的集体意识潮汐！这潮汐，一遍又一遍，如同永不停歇的巨浪，疯狂冲刷着李不言的自我意识壁垒。他仿佛能切身感受到每一个灵魂在最终消散前的战栗与恐惧，那无穷无尽的悲伤与绝望，如同最粘稠的墨汁，要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与之同化。
他“感受”到宇宙尺度上，那冰冷而无情的消亡过程。原本遥不可及的星辰，此刻仿佛近在咫尺，他能“触摸”到它们那庞大星体内部能量的飞速流逝，如同风中之烛，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最终连同整个星体结构，如同被推倒的沙堡，无声无息地坍塌、向内压缩、最终彻底湮灭，归于那灰色的雾气。曾经绚丽无比、孕育了无数生命的庞大星系，那旋转的、蕴含着无尽奥秘的螺旋臂膀，此刻如同被一张无形的巨口缓缓吞噬，涟漪般消散，没有爆炸，没有光芒，只有一种规则层面的、绝对的“抹除”。一种冰冷的、绝对的、不容任何质疑与反抗的“终结”法则，如同无形的瘟疫，又如同涨潮的海水，平静而坚定地蔓延至他感知的每一个角落，宣告着一切有形与无形、存在与概念之物的最终、唯一的命运。
这，便是归墟？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消亡，更是信息、能量、时间、空间，乃至一切“存在”概念的终极坟墓与终点？
然而，在这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希望、令人窒息的绝对终结之景中，偶尔，也会如同沉沉黑夜中划过的、转瞬即逝的流星，闪现出一些奇异的、顽强挣扎的“光点”——
那是一些强大到不可思议的世界核心碎片，它们燃烧着自身最后的底蕴与法则，如同暴风雨中颠簸的孤舟，在归墟那灰色的边缘地带，艰难地维系着一个随时可能破灭的、脆弱的平衡泡影，延缓着被最终吞噬的命运。
那是某些惊才绝艳、或是狂妄到试图挑战宇宙法则的存在，试图对抗、解析、甚至反过来窃取、利用归墟之力而留下的深刻痕迹。有的布下了笼罩星域的逆天大阵，符文复杂到超越想象，试图扭曲归墟的吞噬方向；有的则建造了诡异而庞大的仪轨，如同扎根在虚无中的巨树，想要从归墟中汲取力量，结果往往非但没有成功，反而在灰雾中制造出了一片片更加扭曲、更加危险、连归墟本身都似乎有些“排斥”的畸形区域。
其中，他再次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了那熟悉的、与他同源的苍白意境！但这股意境，比他眉心的光核所蕴含的，要古老亿万倍，庞大了无数倍，也纯粹了无数倍！它仿佛并非某个个体所有，而是弥漫、渗透在整个归墟的背景之中，是这终极终结之地那冰冷、漠然、执行着永恒湮灭职责的本源意志体现！
他也“看”到了九幽血魔那污秽、混乱、充满了吞噬与毁灭欲望的暗红色气息，如同附着在归墟边缘不断蠕动、增殖的恶性毒瘤，贪婪而疯狂地试图汲取、污染那纯粹的终结之力，充满了亵渎与不祥。
还有更多模糊不清、却同样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强大意念痕迹，如同隐藏在黑暗最深处、连归墟都无法彻底照亮的角落里的冰冷眼眸，它们沉默地注视着归墟，也注视着那“门”的轮廓，其意图莫测，是敌是友，难以分辨。
而所有的这些景象、这些在终极绝望下的挣扎、这些强大到足以令星河失色的意念痕迹，它们如同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最终都隐隐约约、却又无比坚定地，指向了一个朦胧的、仿佛位于一切“存在”与“虚无”、“起始”与“终结”源点的——一个“门”的轮廓！
那“门”，并非任何已知的物质构成，没有具体的形状、大小和材质，它更像是一种至高概念的具象化，一个万千宇宙核心法则的交汇点，一个隔绝着“现有的一切”与“连‘无’都谈不上的终极虚无”的绝对界限！它紧紧关闭着，严丝合缝，仿佛自太初以来便从未开启。但即便如此，从那紧闭的门缝之中，依旧不可抑制地、丝丝缕缕地泄露出一股让诸天万界底层法则都为之震颤、哀鸣的气息。仅仅是这一丝微不足道的气息泄露，便已足以在无穷遥远的星空中引动星系生灭，文明兴衰！
“钥匙……非匙……乃衡之枢……”
“守门人……非守门……乃维衡者……”
一段段更加清晰、却依旧残缺的古老意念，如同穿越了无穷劫海，携带着万古的沧桑、疲惫，以及一种不容置疑、不容推卸的沉重责任感，轰然撞入李不言的心神最深处。
“平衡……必须维系……门不可妄开……亦不可毁……”
“否则……门倾则……万灵……同寂……一切……归于……终极之‘无’……”
这意念，不再是模糊的警告，而是如同最后的遗诏，带着某种天地认证的权威，在他识海中化作了永恒的回响，每一个字，都仿佛由星辰的重量铸就，蕴含着无法想象的因果巨力。
他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这琉璃碎片，绝非寻常意义上打开宝藏的“钥匙”！它是维系那扇关乎无数宇宙存亡的“门”处于绝对平衡状态的“枢纽”！而“守门人”的职责，也绝非简单地看守大门，防止外人进入，而是要作为“维衡者”，守护这种脆弱而至关重要的平衡！防止“门”被任何存在——无论是九幽血魔那般想要吞噬门后力量的存在，还是其他未知的、怀着各种目的的存在——错误地开启、暴力地破坏、或者以任何形式侵蚀！任何一方的成功，其最终导向的后果，都可能是一场席卷无数世界、令兆亿生灵、乃至世界本身都彻底归于死寂、连痕迹都不存的终极浩劫！这碎片的融合，这力量的赋予，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机缘恩赐，而是一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万古苍穹的宿命与枷锁，是一份被迫接下的、关乎无穷生灵存续的……终极责任！
就在他心神剧烈震荡，于那无尽的终结景象中，终于触摸到这份沉重宿命的核心，并在一股源自本心的、不愿见万灵同寂的意念驱动下，开始尝试去理解、去接受这份责任的刹那——
识海最深处，那枚几乎已完全融合、光华内敛却道韵天成的琉璃碎片，与他眉心的苍白光核之间的共鸣与联系，骤然攀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极致！仿佛因为他灵魂深处对这“维衡者”身份的初步认同，某种最后的、源自碎片本身灵性的隔阂与考验，被彻底打破了！
“轰——！！！”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其精纯、其本源、其贴近归墟本质的寂灭之力，如同沉睡了亿万纪元、代表着宇宙终极一面的洪荒巨神，自那光芒炽盛到极致、表面混沌纹路如同活过来般游走的光核之中，轰然爆发，决堤而出！这股力量，不再带有之前那种纯粹的、令人恐惧的毁灭性，反而蕴含了一种“修正错误”、“回归本源”、“平息躁动”的至高法则意味。它如同温暖的死亡拥抱，平静的永恒安眠，开始以一种既狂暴又精准的方式，冲刷、洗礼、重塑着他的四肢百骸，四肢百骸！
“咔嚓……嘣……嗡……”
他体内那早已远超同侪、坚韧无比的经脉，在这股蕴含着法则力量的洪流面前，如同被置于宇宙熔炉中接受终极锻造的神铁，发出连绵不绝的细微碎裂与重组之音。旧的结构被无情碾碎，又在瞬间被更加精纯、更贴近本源的能量重塑，变得更加宽阔、坚韧、通透，仿佛一条条新开辟的星河航道，足以容纳星河流转般的磅礴能量而无恙。撕心裂肺的痛苦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淹没他的意识，但在这极致的痛苦之中，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挣脱了层层枷锁、触摸到天地真实般的强大感与自由感，也随之勃发！
他的神魂，在经历了信息风暴的无情撕扯与此刻力量洪流带着法则意味的终极洗礼后，如同被剥去了所有石皮的美玉，绽放出内在的莹润光华。变得更加凝练、纯粹、强大，意念微动，便仿佛能清晰地“看”到周围空间中那无数细微能量如同溪流般流淌，甚至能隐约感知并触及到那无所不在、构成世界基础、同时也代表着“终结”与“回归”的底层法则之线！这是一种视角的升维，是生命层次的跃进！
眉心之前，那历时许久的两枚碎片，此刻终于水乳交融，再也分不出彼此来历。它们完美地契合在了一处，化作了一枚约莫拳头大小、形状依旧带着天然残缺美感、却通体流转着内敛华彩、内部自成一派混沌生灭景象、仿佛孕育着微缩宇宙的全新琉璃碎片！它不再急速旋转，而是以一种契合某种天地至理的韵律缓缓盘绕，光芒尽数收敛于内，但自然而然散发出的那股令人神魂本能战栗、仿佛直面宇宙终极秘密的威严，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浓郁！它与李不言眉心的光核之间，形成了完美的能量循环，如同宇宙中的双星系统，交相辉映，生生不息。
李不言眼中那非人的、令人不安的苍白，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逐渐显露出原本深邃的漆黑。然而，若有人能直视这双眸子深处，便会发现，那里已不再是属于一个年轻修士的清澈与朝气，而是沉淀下了一种仿佛目睹过无数星辰诞生与死亡、见证过万千文明辉煌与崩塌后的冰冷与沧桑。那是一种与他的年龄绝不相符的古老与沉淀，是承载了过多超越个体生命所能承受之重的痕迹。他周身那之前扩散开来、压迫得血公子等人喘不过气的恐怖威压，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巧妙地收敛、压缩，不再张扬外显，而是变得更加凝练、更加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归墟深渊，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足以吞噬星辰的恐怖，反而更让人从心底感到敬畏与危险。
他轻轻抬起手，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周围空间法则隐隐契合的自然道韵。那枚融合后的全新碎片，仿佛早已与他心神一体，乖巧地、带着一丝孺慕之情般，轻盈地、准确地落入他摊开的掌心之中。触手依旧是一片冰凉，但这冰凉之中，却奇异地多了一种血脉相连般的温顺与绝对的服从。碎片此刻光华尽敛，看上去就像一块造型古朴奇崛的普通琉璃艺术品，但其中所蕴含的、那引而不发、仿佛一动便可引动星辰寂灭的恐怖力量，让远处一直以神念紧密关注的玉衡子，这位见多识广的道门高真，眼角也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了一下，心中那代表着极高危险的警兆，如同洪钟般长鸣不止！
李不言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如同亿万年不起波澜的古井深潭，其视线仿佛蕴含着重量，依次掠过脸色已由铁青转为惨白、眼神复杂难言的血公子，掠过那团依旧在轻微波动、却死寂无声的暗影，最后，稳稳地落在了气息渊深如海、面色凝重无比的玉衡子身上。
“此物，”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语调，不高，也不带丝毫火气，却奇异地蕴含着一种仿佛源自天地规则本身的、不容任何质疑与违背的决断力，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直接烙印在他们的心神之上，“与我因果纠缠之深，已非言语可述。非你等机缘所能觊觎，亦非你等力量所能强取。”
他微微停顿，那双深邃的眸子中，仿佛有归墟的景象一闪而逝。
“若要强取，”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接下来的四个字，却让血公子和暗潮首领的神魂如同被冰锥刺穿，“便需承担——归墟之怒。”
“归墟之怒……”
这四个字，不再是简单的词汇，而是仿佛化作了四道冰冷的、蕴含着终极毁灭法则的烙印，狠狠地、不容抗拒地砸入血公子和暗潮首领的道心深处！他们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与分量！方才那碎片自行护主时散发出的、轻易瓦解他们联手一击的归墟斥力，以及此刻李不言身上那深不可测、与那终极归宿同源共息的恐怖气息，都在明确无误地宣告——这绝非空言恫吓！那“怒”，非人之喜怒，而是天地法则对于僭越者、对于试图扰乱平衡者的自然反应，是万物最终归宿的冰冷凝视！其代价，绝非简单的死亡，可能是存在的彻底抹除，是连轮回转世都成为奢望的、真正的形神俱灭，永堕虚无！
血公子的脸色如同开了染坊，青白红紫交织变幻，眼神深处，挣扎、怨毒、恐惧如同三条毒蛇疯狂撕咬。他死死攥紧拳头，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一片惨白，锋利的指甲早已刺破掌心肌肤，黏稠的、蕴含着污秽能量的血液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滴落向下方的虚空。然而，那血液尚未坠落多远，便被李不言周身那无形的寂灭领域边缘悄然湮灭，化作一缕微不足道的青烟消散。他死死盯着李不言掌心中那枚看似无害的碎片，那眼神，混杂着贪婪、渴望、以及一种猎物脱离掌控的暴怒，如同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盯着近在咫尺却隔着铁栏的鲜肉。最终，对那“归墟之怒”的本能恐惧，以及理智对于双方此时巨大实力差距的判断，如同冰水浇头，压过了所有的疯狂与不甘。他猛地一跺脚，脚下虚空轰然炸开一圈混乱的血色能量涟漪，却不敢再向李不言的方向迈出半步，只是从剧烈起伏的胸腔中，从咬得咯咯作响的牙缝里，挤压出一句充满了无尽屈辱与怨恨的低沉嘶吼：“我们……走！”
话音未落，他已化作一道血色长虹，那光芒却不再鲜艳夺目，反而带着几分溃败的黯淡与仓皇，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头也不回地撕裂夜色，遁向远方的无尽黑暗，仿佛慢上一瞬，就会被身后那无形的归墟深渊彻底吞噬。
暗潮首领的沉默，则更像是一种死亡的寂静。那双重瞳般的深海鱼眼，透过浓郁得化不开的阴影，深深地、仿佛是最后一次般，凝视着李不言那平静无波的面容，凝视着他掌心那枚内敛的碎片，仿佛要将这一切的每一个细节，连同那股令人心悸的归墟气息，都彻底镌刻在灵魂的最深处，永世不忘。没有留下任何场面话，没有发出任何威胁。下一刻，他周身的阴影如同拥有了独立的生命般，开始剧烈地、无声地蠕动起来，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将他自身与那艘诡异的黑色小舟包裹、缠绕、最终彻底吞噬。不过是一次呼吸的时间，阴影如同潮水般退去，那片虚空已然空空如也，不仅看不到任何形体，甚至连一丝一毫的能量残留、空间波动都未曾留下，干净得仿佛那里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他的退走，比血公子更加彻底，更加诡秘，也更加决绝，彰显着其组织行事的风格。
转眼之间，两位携带着滔天凶威而来、志在必得的强敌，一者如血光溃散，一者如阴影消融，皆已退避三舍。来得气势汹汹，搅动风云，去时却只剩仓皇与寂静，仿佛从未在这片水域掀起过波澜。
皎洁而清冷的月光之下，此刻只剩下脚踏白玉飞舟、衣袂飘飘的玉衡子，以及独立于破碎祭坛之上、手持融合碎片、气息渊深如星海、眸光沉淀了万古的李不言。
玉衡子静静地注视着李不言，目光之中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情绪。有对后辈修士竟能获得如此逆天机缘的由衷惊叹，有对那源自宇宙本源的归墟之力本能的忌惮与敬畏，有对李不言未来那注定充满荆棘与未知、福祸难料之路的深深忧虑，或许，在那深邃的眼眸最底层，还隐藏着一丝极淡极淡、难以察觉的……对于眼前这个年轻生命，被迫承载起如此沉重宿命的……怜悯？良久，仿佛是经过了一番漫长的内心挣扎与思量，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清越如玉磬，却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丝岁月的沉重与告诫的意味：“小友……福缘之深厚，实属老夫平生仅见。然，福兮祸之所伏。归墟之力，乃推动宇宙生灭循环之无上伟力，却亦是湮灭万物、冻结时空之绝世毒药。”
他微微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仿佛承载了无数历史的兴衰。
“望你……好自为之。”他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地盯着李不言的双眼，似乎想将自己的告诫直接烙印进去，“务必谨守本心，明辨自我！切莫……迷失于那万古的寂寥与冰冷的终结之意中，被其同化了意志，磨灭了人性。否则……力量反噬，心魔丛生，恐非你自身之劫，更是……倾覆苍生之滔天大祸！慎之，重之！”
这番话，语重心长，字字千钧，绝非客套，而是出自一位真正有道真修基于对天地大道的深刻理解，发出的最严肃的警告。
李不言静静地听完，面对这位从一开始便保持中立、未曾趁火打劫、最后更是出言提醒的前辈，他保持着应有的礼节，微微颔首。他平静地回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经历过灵魂洗礼后的、斩钉截铁般的坚定，仿佛已将自己的道路看得分明：“多谢前辈良言警示。此间一切因果，既由我缘起，自当由我一肩承担。前路是通衢坦途，还是无间深渊，我心……自有明镜。”
玉衡子深深地、仿佛要将他灵魂都看透般地，凝视着李不言。然而，他最终看到的，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以及那漆黑之中蕴含的、不容动摇的平静与决绝。他知道，有些道路，一旦被命运选中踏足其上，便再无回头的可能。有些力量，一旦融入生命与灵魂，便如同烙印，再也无法剥离，只能与之共存，直至终点。他不再多言，只是手中那柄白玉拂尘，仿佛带着一丝无奈，轻轻一摆。脚下那精致的白玉飞舟，随之发出一声清越悠扬、仿佛能涤荡心灵的钟鸣，缓缓调转方向。舟身泛起朦胧而纯净的清辉，速度逐渐加快，最终如同水墨画中被轻轻抹去的一笔，悄无声息地、完美地融入了那漫天皎洁的月华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在这片黑色的水域上出现过。
黑色水域，终于彻底重归那亿万年来的、死一般的寂静。
月光毫无保留地、公平地倾泻下来，照亮了祭坛上那些新生的、记录着方才激战的裂痕，照亮了下方那墨色、深沉、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水面，也照亮了唯一站立在孤岛之上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却又顶天立地的李不言。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掌心。那枚融合后的碎片，安静地躺在那里，触手冰凉，却奇异地传来一种血脉相连般的微弱悸动，仿佛是他身体延伸出去的一部分。体内，那澎湃如星海、沉寂如深渊的全新力量，正如同驯服的洪荒巨兽，安静地蛰伏着，等待着他意念的驱使。而脑海中，那“维衡者”的沉重职责，与“万灵同寂”的终极警告，已然如同最深刻的法则烙印，与他的灵魂紧紧缠绕，再也无法分割。
碎片已得其二，集齐之路，依旧漫长无尽，且注定充满了远超想象的凶险。
九幽血魔的窥视绝不会因一次挫败而停止，那污秽的暗红，如同跗骨之蛆。
暗潮的退去，更可能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蛰伏，他们在阴影中的算计，只会更加阴险毒辣。
还有那无数隐匿在历史长河阴影之下、对那扇“门”抱有各种未知企图的、古老而强大的存在……他们，或许早已将目光投向了这里。
而他身后，在那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影子里，仔细看去，那影子的边缘似乎不再清晰，而是晕染开了一片模糊的、不断微微蠕动变化的、比黑夜本身更加深沉的“无”。
那是归墟之影，已随着碎片的融合与力量的接纳，悄然附着于他的命运轨迹，如影随形，无声，却无比坚定地，向着未来蔓延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