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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不再是铅灰色的死寂。

碧波万顷,在炽烈的南海阳光下闪耀着碎金般的光芒。咸湿而温暖的海风,带着蓬勃的生机,吹拂着李不言灰旧的衣袍。他踏浪而行,身形在海面上留下一串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虚影,速度之快,远超世俗所谓的轻功水上漂。这是守门人权柄的延伸,是归墟之力在这生机世界的一种体现。

然而,这份超然的力量背后,是清晰的代价。体内识海中,那枚苍白的光核如同第二颗心脏,与遥远墟海保持着恒定而冰冷的共鸣。每一次力量的运用,无论是这看似轻松的踏浪,还是更细微的灵觉感知,都让那根连接他与归墟的无形之“线”绷得更紧一分。那感觉,不像是在运用自己的力量,更像是在透支某种“借贷”而来的权能,而“债主”正通过这根“线”,无声地丈量着他离开“囚笼”或者说“家园”的距离与时间。他不能肆意挥霍,必须精打细算。

他需要节省力量,更需要重新融入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人间烟火。像个真正的旅人,而非俯瞰众生的神只或异类。

约莫半日疾驰,远方的海平面上,终于出现了陆地的轮廓。那并非望潮村那般与世隔绝的小小渔村,而是一座规模颇大的海岛。岛上山峦起伏,绿意盎然,沿岸分布着星星点点的渔村和简易码头,更有几处规模不小的集镇,袅袅炊烟升腾,勾勒出人间的温度。看那码头上林立的桅杆和隐约传来的喧嚣,便知此地已是南海商路上一处重要的中转补给点。

李不言放缓了速度,如同一个经历了长途跋涉、终于见到陆地的寻常旅人,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风尘仆仆,踏上了岛屿边缘松软的沙滩。沙粒温热,踩上去的感觉如此真实,与墟海那冰冷粘稠的触感判若云泥。

此地名为“双月岛”。因岛上东西两侧,各有一座形如弯月、遥相对峙的秀丽山峰而得名。岛屿的繁荣程度远超望潮村,码头上停泊着各式各样的船只——高大的远洋商船、灵巧的近海渔船、甚至还有几艘装饰华丽、透着江湖气息的快艇。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鱼腥味、热带香料的馥郁、汗水与货物交织的复杂气息,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粗糙的南海风情画卷。

李不言压了压斗笠的帽檐,将大半面容隐藏在其阴影之下,随着人流,走入了岛上最大、也最喧嚣的集镇——“双月集”。

甫一进入,声浪便扑面而来。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酒旗迎风招展,招揽生意的吆喝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车马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孩童的嬉闹声……种种声音交织成一股强大的、充满生命力的洪流,冲击着他的感官。这与归墟那永恒、低沉、唯一的嗡鸣,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反差。他仿佛从一个绝对静默的世界,骤然跳入了一个沸腾的鼎镬。

中原来的绸缎商、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的南洋水手、眼神精明四处打量的货郎、以及那些腰间鼓鼓囊囊、目光警惕扫视四周的江湖客……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其间,构成了一幅流动的浮世绘。

他需要信息。关于中原的,关于江湖的,尤其是关于……苏芸冉的。

他目光扫过街面,最终选择了一间看起来客人不多不少、略显嘈杂的茶馆。茶馆名“听海轩”,位置不算最好,但胜在视野开阔,能观察到街面大部分动静。他在最角落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下,点了一壶最普通的绿茶。

茶水很快送上,粗瓷茶碗,茶汤浑浊,入口苦涩,远不如名山佳茗。但就是这苦涩的滋味,却带着真实的人间烟火气,顺着喉咙滑下,仿佛将他从那片铅灰色的死寂中,又拉回了几分。

他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灵觉已如同一张无形而细密的大网,悄然撒向整个茶馆,如同最高明的窃听者,捕捉着每一句可能蕴含信息的对话,过滤着无用的噪音。

大部分交谈都乏善可陈。商贾们为了几钱银子的利润争得面红耳赤;水手们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在风暴中的英勇或是异国他乡的艳遇;本地居民则聊着家长里短、渔获收成。这些声音如同背景,填补着茶馆的喧闹,却非他所需。

直到邻桌几个穿着统一劲装、腰间或背携兵刃、身上带着淡淡血腥气和江湖味的汉子,刻意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如同几根尖锐的针,刺破嘈杂,清晰地传入他刻意关注的“网”中。

“……听说了吗?点苍派最近可是摊上大事了!”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神秘兮兮地开口。

“点苍派?蜀中那个七大剑派之一的点苍?他们能摊上什么事?掌门‘流云剑’苏正阳可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另一人接口,语气带着不信。

“千真万确!”刀疤脸压低声音,“是他们掌门千金,那个叫苏芸冉的女娃,前阵子不是独自跑去西域历练了吗?回来后就得了怪病!”

“怪病?什么怪病?”

“说是时冷时热,冷起来如坠冰窟,热起来又如被火焚!内力更是紊乱不堪,在经脉里横冲直撞,连他们点苍派镇派的‘清心诀’都压不住!苏掌门急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苏芸冉?是不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得了‘流云剑法’真传,据说容貌绝美的苏姑娘?”第三人插嘴,语气带着惋惜。

“就是她!唉,可惜了啊……听说原本提亲的人都快踏破点苍派的门槛了,这下……”刀疤脸摇头。

“红颜薄命啊……”有人感叹。

“薄命?我看未必是病!”又一个声音带着几分诡秘响起,“有小道消息说,苏姑娘从西域回来,怕是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症状,不像是寻常病症,倒像是……中了某种极其阴邪的诅咒或者邪术!”

苏芸冉!

点苍派!

怪病!邪术!

李不言端着粗瓷茶杯的手,稳如磐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但斗笠阴影之下,他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骤然锐利如出鞘的寒刃,一抹冰冷的厉色一闪而逝。

果然!

她体内的隐患,那源自楼兰长老疯狂之举的、扭曲的归墟之力碎片,到底还是发作了!而且,情况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麻烦和棘手!连点苍派的“清心诀”和药王谷的人都束手无策!这说明那碎片的侵蚀速度与破坏力,远超寻常!

他必须立刻赶往点苍派!

但点苍派位于中原蜀中之地,群山环抱,距离这南海双月岛,何止万里之遥?若是依靠寻常的舟车劳顿、骏马奔驰,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一月?两月?苏芸冉能否撑到那个时候?

而与此同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枚苍白光核与遥远归墟的联结,正在产生一种微妙的、持续不断的波动,如同被拉紧的弓弦在轻轻震颤。这是明确的警示——他不能离开归墟太久,更不能离开太远!守门人与归墟,是一体两面的存在。

必须尽快找到更快捷的方法前往中原!

或者……再次动用守门人的力量,强行构建一条通往蜀中附近区域的超远距离临时通道?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自己按下了。构建通往南海边缘的通道已然消耗不小,若要跨越如此遥远的距离,精准定位到蜀中附近,其消耗将是之前的数倍甚至十数倍!而且定位极难精准,稍有偏差,便可能落入绝地或引起更大的空间动荡。更重要的是,如此大肆动用本源之力,必然会剧烈牵动那根“线”,加速归墟对他的“拉扯”,甚至可能对归墟本身的稳定产生不可预知的影响。

难!

两难!

就在他心念电转,权衡利弊之际,茶馆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走进了三个人。这三人皆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劲装,胸前绣着一条狰狞跃起的海鲸图案——正是南海地头蛇,海鲸帮的标识!为首一人,腰佩镶着宝石的华丽长刀,神色倨傲,目光扫视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不是之前在望潮村逼迫老渔夫、与李不言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陈管家,又是谁?

陈管家目光如同梳子般扫过茶馆,似乎在寻找特定目标。当他的视线掠过角落那个戴着斗笠、独自饮茶的灰衣身影时,微微停顿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觉得这身影似乎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加之对方气息内敛如同普通人,便未过多留意。他此来,显然另有要事在身。

他径直走向柜台,对着正拨弄算盘的茶馆掌柜,声音不大,却带着海鲸帮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掌柜的,听说你们这儿前几天来了个生面孔的老船工,手艺极好,尤其擅长修复那些有年头的古船?我们帮主有艘心爱的宝贝疙瘩前朝宝船不小心受损了,非大师这等手艺不能修复,人在哪儿?”

掌柜的显然认得这位陈管家,脸上立刻堆起谄媚而畏惧的笑容,腰都弯了几分:“陈管家您消息真灵通!是有这么一位老师傅,姓姜,就住在镇子东头那废弃的老船坞里。不过……这位姜老师傅脾气有点怪,接不接活儿,全看他自个儿的心情,小的也……”

陈管家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少废话!带路!在这双月岛,在这南海地界,还没人敢不给我们海鲸帮面子!”

李不言心中微微一动。老船工?擅长修复古船?他下意识地感知了一下袖中那艘得自望潮村、已被归墟之力修复并强化的“浪里飞”。虽然它如今本质非凡,但其最初的根基,依旧是一艘结构特殊、颇有年头的古老渔船。或许……这位脾气古怪的老船工,能从中看出些不一样的端倪?或者,以其对船只的了解,能有办法解决自己眼下这远行的难题?哪怕只是提供一些关于中原航线、快船的讯息也好。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几枚铜钱在桌上,起身,如同一个普通的茶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听海轩”,远远地、不即不离地跟在了陈管家几人身后。

双月集的镇东头,与中心的繁华喧嚣判若两地。

这里靠近岛屿边缘,房屋低矮破败,道路也变得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了桐油、老木头、海水腥咸和金属锈蚀的复杂气味。一个巨大的、半开放式的破旧棚屋倚着岸边搭建,这便是老船坞了。棚屋内部光线昏暗,堆满了各种形状的木材、工具、以及一些半成品的船体骨架,显得杂乱而古旧。

一个头发花白、乱如蓬草,穿着打满补丁、沾满油污的粗布衣服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蹲在一艘刚刚铺设好龙骨的渔船旁,手持一柄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木槌,专注地敲打着榫卯接口。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不是在干活,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对于陈管家几人的到来,他恍若未闻,连敲击的节奏都未曾改变分毫。

“喂!老家伙!耳朵聋了吗?我们海鲸帮陈管家亲自来了!”陈禄身后一名脾气暴躁的手下,见老者如此怠慢,脸上挂不住,上前几步,语气恶劣地喝道,同时伸手便要去抓老船工那瘦削的肩膀,想将他强行扳过来。

就在他那带着汗渍和污垢的手掌即将触碰到老船工肩头布衣的瞬间——

老者手中那柄看似寻常的木槌,仿佛不经意地、轻轻在地面上顿了一下。

“咚!”

一声沉闷的、并不响亮,却仿佛直接敲在人心头上的异响传出。

那伸手的海鲸帮手下,脸上凶狠的表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茫然与难以置信。他感觉一股无形却沛然莫御的力量,如同平静海面下暗涌的激流,悄无声息地作用在他身上!他整个人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完全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噔噔噔”连续倒退了五六步,最后重心全失,一屁股狠狠跌坐在满是木屑和油污的地面上,摔得七荤八素,半晌回不过神来。

陈禄眼神骤然收缩,精光一闪而逝!他毕竟是海鲸帮的管家,见识远非普通帮众可比。刚才那一幕,绝非巧合!这老船工,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那看似随意的一顿槌,实则蕴含了极其高明的内力运用,劲力含而不露,收发由心,精准地作用于一点,将其震退却不伤其分毫!这份对力量的掌控,已然入了化境!

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压下翻腾的惊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上前一步,语气比之前客气了不少,甚至带上了一丝谨慎:“姜老师傅,在下海鲸帮陈禄,方才手下人无礼,还请大师勿怪。我等奉帮主之命,特来相请。帮主珍藏的一艘前朝宝船不幸受损,结构复杂,非大师这等惊世手艺不能修复。只要大师肯出手,酬劳方面,我海鲸帮绝不让大师失望,金银珠宝,奇珍异玩,但凭大师开口。”

老船工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敲打,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刀刻般深刻皱纹的脸庞。他的皮肤被海风和阳光染成古铜色,一双眼睛却并未因年迈而浑浊,反而清澈有神,目光扫过陈禄时,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百态、波澜不惊的淡然。

他瞥了陈禄一眼,声音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海鲸帮?没听过。”他顿了顿,继续用那平淡无波的语调说道,“老夫年纪大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只想图个清静,修几艘自己看得上眼的船,打发剩下的日子。不接外活,更不想掺和你们这些帮派的是非。你们,请回吧。”

陈禄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勉强维持的客气几乎瞬间瓦解。在海鲸帮掌控的地盘上,还从未有人敢如此直接、如此不给面子地拒绝他,尤其还是在他已经放低姿态之后!一股邪火“噌”地窜上心头,他正要发作,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

船坞那光线昏暗的门口,不知何时,已静静立着一个戴着斗笠的灰衣人。

正是之前在茶馆角落见过的那个!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

他就站在那里,悄无声息,仿佛与船坞的阴影融为一体。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但陈禄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更落在那个古怪的老船工身上,尤其是……老船工手中那柄普通的木槌上。

一股莫名的心悸感陡然攫住了陈禄。这灰衣人给他的感觉,比眼前这深藏不露的老船工更加……危险!那是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面对无法理解存在的恐惧。联想到望潮村那模糊的记忆,以及刚才老船工那神乎其技的一手,陈禄到嘴边的狠话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丝阴沉。他狠狠瞪了老船工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很好!姜老头,你会为今天的话后悔的!我们走!”

说完,不再停留,带着那名刚从地上爬起来、兀自晕头转向的手下,悻悻然地快步离开了老船坞,仿佛身后有什么洪荒猛兽在追赶。

破旧的船坞内,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沉寂,只剩下海风穿过棚屋缝隙发出的轻微呜咽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海浪声。

老船工仿佛根本没有看见门口的李不言,也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新低下头,拿起木槌,准备继续他未完成的敲打工作,那份专注与淡然,仿佛世间纷扰都与他无关。

李不言却没有离开。他缓缓迈步,走进了充满木材与桐油气味的船坞内部。他的脚步很轻,落在布满木屑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堆放得杂乱却自有章法的工具,那些被精心处理过的不同材质的木料,最后,再次落在了老船工那双布满厚厚老茧、指甲缝里塞满污垢、却异常稳定、蕴含着某种韵律的手上。

“前辈的木槌,很有意思。”李不言开口,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在这空旷的船坞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老船工敲打的动作微微一顿,头也不抬,沙哑回应:“一柄用了快一辈子的破槌子,有什么意思。”

“槌子本身,或许普通。”李不言缓缓道,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双苍老的手上,“但用槌子的人,不普通。槌落之地,劲力圆融,含而不发,凝而不散,如春雨润物,却能于无声处听惊雷,震退宵小而不露痕迹。这份对力量掌控的火候,已入化境,非数十年苦功与超凡悟性不能达到。”

老船工终于再次抬起头,那双清澈而锐利的目光穿透额前散乱的花白头发,如同两把无形的刀子,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李不言。他的目光在李不言腰间那柄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凡铁长刀上停留一瞬,又落在那顶遮掩了面容的斗笠上,似乎想透过这层阻碍,看清下面隐藏的真实。

“年轻人,眼力不错。”老船工放下手中的木槌,拍了拍沾满木屑的手掌,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拒人千里,“不过,老夫只是个在这南海角落等死的糟老头子,过往如云烟,早就散了,没什么值得你这样的年轻人探究的。这船坞破败,海风腥咸,不是久留之地,你还是请回吧。”

李不言却没有动,也没有继续追问对方的过往。他知道,对于这等人物,旁敲侧击或强逼追问都毫无意义。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

下一刻,他掌心之中,微光一闪,一艘小巧玲珑、通体呈现暗金色、木质纹理古朴自然、线条流畅完美的渔船模型,凭空出现,被他轻轻托着,递到老船工的面前。

模型虽小,却五脏俱全,船身、船舷、桅杆、甚至那面虚拟的船帆,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更隐隐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奇异气息。

“晚辈无意探究前辈过往,冒昧打扰,只为一事相求。”李不言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想请教前辈,可能看出这艘船的来历与根脚?以及……以此船之基,能否承载更远、更快、甚至……超越寻常概念的航行?”

老船工的目光,原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随意地扫向那艘模型。但当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真正落在那暗金色的船身、看清那浑然天成、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结构线条,尤其是感受到那模型上散发出的、一丝若有若无、却直指本源、冰冷而纯粹的奇异气息时——

他的身躯猛地一震!

那双原本淡然如古井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像是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物,死死地盯着那艘模型,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嘴唇哆嗦着,连伸出的、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指,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从蹲着的状态站起身,由于动作过猛,甚至带倒了身旁的一小堆木料,发出“哗啦”声响,但他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艘小小的模型彻底攫取。

他死死盯着模型,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某种深藏的激动而变得尖锐、沙哑,甚至带着一丝破音:

“这……这纹路……这气息……这是……‘渡厄舟’?!不……不对!‘渡厄舟’早已湮灭在传说中……这是仿制品?!可是这气息……你……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东西?!你……你去过……‘那个地方’?!你见过……那片海?!”

老船工的声音在破败的船坞内回荡,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惊骇与激动,与他之前那古井无波的淡然判若两人。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瞪得如同铜铃,死死锁在李不言掌心的“浪里飞”模型上,仿佛要将它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渡厄舟?”李不言斗笠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这个名号,他并未在守门人的传承记忆中找到明确的对应。但听其名,观老船工之反应,似乎与横渡某种“厄难”有关,或许……与归墟有关?

“前辈认得此船?”李不言不动声色,将模型托得更近一些,方便老者观察,同时灵觉高度集中,捕捉着对方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和气息变化。

老船工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颤抖的手指想要触碰那模型,却在距离寸许的地方停住,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圣物,或是沾染着大恐怖的禁忌之物。他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恐惧,有狂热,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像……太像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如同梦呓,“古籍残篇中记载的‘渡厄舟’,据说能穿梭生死之界,横渡万古归墟……是连接彼端与此岸的唯一希望……但其形制、其核心,早已失传,只留下只言片语的描述……你这艘船,虽似是而非,结构简化了无数,但其神韵,其核心的那一缕……‘寂灭’与‘生机’并存的气息……绝不会错!它必定与‘渡厄舟’同源!”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逼视李不言,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斗笠的阴影:“告诉我!你从何处得来?你是否到达过那片传说中的……终结之海?那片连光阴都能吞噬的……归墟?!”

“归墟”二字从老船工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和显而易见的恐惧。

李不言心中了然。看来这老船工,并非普通的隐世高手,其传承或见识,必然与归墟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能接触过某些极其古老的、关于归墟的隐秘记载。他能认出“浪里飞”的本质,并非偶然。

“此船,名为‘浪里飞’。”李不言缓缓开口,避重就轻,“机缘巧合,为我所得。前辈既知归墟,当知其为何等禁忌之地。”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自己去过归墟,但话语间的意味,已然明显。

老船工闻言,眼中的狂热稍稍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凝重与……了然。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确认了某个可怕的猜测。

“果然……果然是那里……”他后退半步,重新打量李不言,目光中已带上了截然不同的意味,那是一种看待“非人”存在的审视与忌惮。“怪不得……怪不得你能让海鲸帮那小子吃瘪,怪不得你身上有种……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冰冷。你……你从那里出来?你……是‘守门人’?”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气声问出,带着极大的不确定与敬畏。

李不言沉默了片刻。守门人的身份,是绝密,不容轻易泄露。但眼前这老船工,显然知晓极深的内情,隐瞒或许并无意义,反而可能失去获取重要信息的机会。

“是。”一个字的回答,清晰而肯定。

老船工身躯再次一震,脸上血色褪尽,看向李不言的眼神,彻底化为了彻底的敬畏,甚至带着一丝下意识的恐惧,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规则的化身。他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前辈无需紧张。”李不言语气依旧平静,“我此行,只为私事,无意搅动风云。方才请教之事,还望前辈解惑。此船,能否助我快速抵达中原蜀中?”

老船工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重新落回“浪里飞”模型上,这次带上了更专业、更审慎的审视。

“此船……已非凡物。”他沙哑道,语气肯定,“它被……‘那个地方’的力量浸染、重塑过,其本质已然提升。寻常风浪、暗礁,甚至一些浅薄的法术攻击,都已无法损其分毫。其速,亦非寻常舟船可比,若以特殊法门驱动,日行千里亦非难事。”

李不言心中微动。这与他预估的差不多。“浪里飞”本身,确实已具备远航的能力。

“但是,”老船工话锋一转,眉头紧锁,“若要以此船,在短时间内跨越南海,深入中原蜀中,依旧不够!且不说路途遥远,其间山川险阻,江河暗涌,单是那漫长的航程所需的时间,你也未必耗得起吧?老夫观你气机……虽浩瀚如海,却似乎与那片死寂之海绑定极深,离得越远,束缚越强,可是如此?”

李不言心中暗赞,这老船工眼力果然毒辣,连这都能看出几分。他点了点头:“前辈明鉴。确有时间之限。”

“所以,你需要的不只是一艘好船,更需要一条……‘捷径’。”老船工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沉吟片刻,仿佛在记忆中搜索着什么,“或者说,你需要借助一些……现存的‘通道’。”

“现存通道?”李不言追问。

“不错。”老船工压低了声音,“你可听说过‘海眼’?”

李不言目光一凝。海眼?在守门人传承中,似乎有模糊提及,乃是归墟之力在人间的一些微弱投影或泄露点,形态各异,多数危险莫测。

“南海深处,靠近风暴角海域,传闻有一处奇异‘海眼’。”老船工继续道,语气带着不确定与警告,“古籍残章称之为‘漩涡之径’。据说那海眼并非一直存在,每隔数年或十数年,会在特定天象下短暂形成巨大的、通往未知深处的漩涡。有胆大包天的水手或修士曾尝试进入,多数杳无音信,但极少数侥幸归来者,曾含糊提及,穿过那漩涡,似乎能极大缩短前往中原南部某片水域的航程……只是其中凶险,难以预料,空间乱流、未知海兽、乃至心智迷失……九死一生!”

漩涡之径?借助归墟之力在人间形成的天然不稳定通道?

李不言心念电转。这确实是一个可能的方法!虽然危险,但比起自己强行构建超远距离通道,消耗要小得多,或许能解燃眉之急。而且,既然是归墟之力的投影,他作为守门人,在其中或许能拥有一些优势。

“风暴角……海眼……”他默记下这个信息。

“这只是其中一个传闻,真假难辨,且时机难觅。”老船工提醒道,“另一个方法,或许更实际些,但同样不易。”他顿了顿,“你可以去寻找‘天机阁’。”

“天机阁?”

“一个极其神秘、几乎不参与江湖纷争的组织。”老船工解释道,“他们掌握着诸多上古秘辛、奇物异宝,甚至……据说拥有能临时构建短途空间传送阵的古老法器或秘术。若能找到他们,付出足够的代价,或许能请动他们出手,直接将你送至蜀中附近。但天机阁踪迹飘忽,寻之不易,而且他们索取的‘代价’,往往并非金银俗物,可能是某种承诺,或者……他们感兴趣的‘知识’或‘物品’。”

天机阁……空间传送……

这同样是一个值得考虑的方向。

李不言心中渐渐有了计较。无论是去寻找那虚无缥缈的“漩涡之径”,还是设法寻找神秘莫测的“天机阁”,都比他盲目赶路或强行构建通道要多一线希望。

“多谢前辈指点。”李不言拱手,诚心道谢。这老船工一席话,为他指明了两个可能的方向,价值无量。

老船工摆了摆手,神情复杂地看着李不言:“不必谢我。老夫只是不忍见……与‘渡厄舟’相关之物蒙尘,也不愿见你因时限所迫,在这人间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守门人……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意味深长,带着劝诫,也带着深深的忌惮。

李不言深深看了老船工一眼,不再多言。他将“浪里飞”模型收回袖中,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这间破旧却隐藏着惊世秘密的老船坞。

外面,双月集华灯初上,点点灯火在渐浓的暮色中亮起,勾勒出人间温暖的轮廓。而他的前路,却注定与危险和未知相伴。

他抬头,望向北方的夜空,那里星辰初现。

苏芸冉,等我。

无论前路是风暴角的海眼,还是天机阁的迷踪,我都必将尽快赶到你的身边。

人间灯火虽暖,却照不亮他前路上的全部迷雾。

但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他便只能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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