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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里蜿蜒起伏、怪石嶙峋的山路,在李不言的脚下,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驯服,变得平坦而短促。他的身形不再像之前那般如同鬼魅疾驰,反而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稳,每一步踏出,都精准地落在最省力的落点,衣袂拂动间,竟不沾染半分尘埃。不到半个时辰,那连绵的、如同匍匐巨兽背脊般的丘陵地带便已被他彻底甩在身后,化作视野尽头一抹模糊的淡影。

日头升得更高了,像一枚烧得白炽的铜钉,牢牢楔在湛蓝得令人心悸的天穹之上,无情地倾泻着灼人的光与热。气温攀升得极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粘稠的闷热,吸入口鼻都带着一股焦灼的味道。连风也变得懒洋洋的,拂过皮肤时,只带来一阵短暂的、微不足道的凉意,随即又被更猛烈的热浪所取代。前方,道路的尽头,视野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仿佛将天地分割开来的三岔路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路口处,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破败得几乎要与身后苍凉山色融为一体的二层土木小楼。墙体是用本地粗糙的黄土混合着干枯草梗夯筑而成,历经不知多少年的风雨剥蚀,如今已是千沟万壑,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如同一位被时光遗弃、满脸刻满苦难皱纹的垂暮老者,沉默地见证着南来北往的沧桑。屋顶铺着的黑瓦,大半已经碎裂、移位,甚至塌陷,顽强地从缝隙中钻出一簇簇在干旱和贫瘠中挣扎求生的灰绿色瓦松,给这片死寂的土黄增添了一抹诡异的生机。一根同样饱经风霜、歪斜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折断的细长竹竿,从二楼一扇没有窗纸、黑洞洞的窗户旁顽强地伸出,挑着一面早已褪尽颜色、边缘破烂如絮、在灼热空气中无力垂着的陈旧酒旗。旗子上,用早已暗淡的墨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勉强可辨、却失去了所有精气神的大字——“望南驿”。这里,已是文明世界的边缘,人烟稀薄,律法松弛,这座驿站虽然简陋寒酸得如同乞丐的居所,却是方圆数十里荒凉山野中,唯一一个能提供些许遮蔽、简陋食物和短暂喘息之地的落脚点,如同茫茫沙漠中最后一处即将干涸的泉眼,珍贵而脆弱。

驿站外的空地上,景象同样萧条。几匹毛色杂乱、肋骨隐现的驮马,被随意地拴在几根半埋入土中的木桩上,耷拉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甩动着稀疏的尾巴,驱赶着挥之不去的蝇虫。旁边停着几架轮子巨大、木质粗糙、沾满泥泞的骡车,车上堆放着用脏污油布严密覆盖的、看不出内容的货物,沉默地诉说着长途跋涉的艰辛。几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满面被风沙与汗水浸染得黝黑、眼神中透着疲惫与警惕的行商,正挤在驿站门口那个用几根歪扭木头和厚厚茅草勉强搭起的、提供着一小片可怜阴影的凉棚下。他们捧着粗瓷大碗,小口啜饮着浑浊不堪的茶水,一边用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汗巾反复擦拭着脖颈和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油汗,一边用极低的声音交谈着,眼神游离,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算计与对前路未知的深深忧虑。

李不言不动声色地微微压了压头上的宽檐斗笠,那阴影将他本就隐藏着的面容遮掩得更加严实,只留下一个冷硬的下颌轮廓。他迈着一种奇特的、仿佛与脚下土地融为一体的平稳步伐,悄无声息地走进了这座弥漫着颓败与挣扎气息的“望南驿”,如同滴水融入大海。

驿站大堂内部,光线比之外面更加昏暗,仿佛另一个被遗忘的世界。只有几缕顽强的、带着尘埃光柱的阳光,如同探照灯般,透过窗户上那些沾满油腻灰尘、布满虫蛀小孔和裂缝的陈旧窗纸,艰难地投射进来,在布满污渍的地面上切割出几块昏黄斑驳的光斑。光柱中,无数微小的尘埃如同疯魔般狂乱舞动,更添几分迷离与窒息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属于底层江湖与漫长旅途特有的混合气味——劣质土酒那呛鼻刺喉的酒精味、人体长时间无法清洁而散发出的酸腐汗臭味、辛辣呛人如同燃烧破布的旱烟味、食物油脂变质后的哈喇味、以及木头常年受潮霉烂后产生的腐朽气息……所有这些味道顽固地交织、发酵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而真实的、属于边陲驿站无法抹去的标签,浓烈得几乎化不开。几张大小不一、被岁月和油污浸染得黑亮、布满刀砍斧凿痕迹的木桌旁,零散地坐了些人。有满脸被风霜刻画出深如沟壑的皱纹、眼神疲惫而谨慎、小心翼翼护着身边行囊的商旅;有身上带着明显兵刃、眼神警惕如鹰、肌肉时刻处于半紧绷状态的江湖客;甚至还有一两个穿着打扮与汉人迥异、肤色更深、沉默寡言如同石雕的异族面孔,独自坐在最阴暗的角落里,仿佛与周遭格格不入。形形色色,鱼龙混杂,构成了这片法外之地最真实的缩影。李不言这个戴着斗笠、独自一人、穿着不起眼灰衣的客人的出现,如同投入沼泽的一颗小石子,并未引起太多明显的涟漪。在这条通往未知、危险与机遇的边陲古道上,独来独往、藏头露尾、身怀秘密的旅人实在太多了,每个人都紧守着自己的界限,也本能地回避着别人的领域。

他径直走向大堂最深处、光线最为昏暗、靠近通往二楼那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后面的一张空桌。那张桌子仿佛自带一种不祥的磁场,被其他客人下意识地避开,周围形成了一圈无形的真空地带。他悄然坐下,如同阴影融入黑暗。向那个懒洋洋靠在柜台后、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驿卒要了一壶此地最普通、也最辛辣烧喉的土烧酒,以及几样简单到近乎粗粋、仅能维持生命最基本需求的小菜——一碟寡淡无味的盐水煮豆,一碟黑硬得能硌疼牙的黑乎乎咸菜疙瘩。他看似在安静地休息,放松着连续赶路带来的肌肉疲惫,实则灵觉早已如同无数张无形而细密、感知敏锐的蛛网,悄无声息地以他为中心,水银泻地般蔓延开去,精准而稳定地覆盖了整个喧闹与寂静诡异并存的大堂。他捕捉着每一丝空气因呼吸而产生的微弱流动,每一缕声音振动所携带的信息,每一个人最细微的眼神变化、肌肉收缩、甚至心跳频率的异常。这里的一切,都在他的感知中无所遁形。

邻桌不远处,几个身上带着兵刃、嗓门因为酒精而略微放大的江湖客的谈话,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几颗石子,清晰地引起了他那高度戒备的神经的注意。他们的谈话内容,核心恰恰指向了他自己。

“……听说了吗?沙蝎帮这次可是在西域道上栽了个前所未有的大跟头!脸面算是彻底丢到粪坑里去了!”一个脸颊上带着一道蜈蚣般狰狞刀疤的汉子,猛灌了一口碗中浑浊的酒液,尽管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中那股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却几乎要溢出来。

“哦?竟有这等事?快细细道来!沙蝎帮在西域那可是能横着走、踩一脚西域都要颤三颤的庞然大物,夏侯惊天那老家伙更是出了名的护短、霸道,手段狠辣如阎罗。”另一个瘦高个子、眼神灵活的同伴立刻凑近了身子,脸上写满了猎奇般的兴奋。

“千真万确!据从西域过来的兄弟传回的消息,他们那位眼高于顶、骄横不可一世的少帮主夏侯烈,前几日在驼铃驿那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好不容易搞到一件据说能颠覆江湖格局的天大宝贝,结果还没在怀里捂热乎,就被人半路杀出,硬生生从他嘴里把到手的肥肉给抢了!听说夏侯烈当时吓得魂飞魄散,连个屁都没敢放,差点当场尿了裤子!”刀疤汉子说得唾沫横飞,手臂挥舞,仿佛亲眼所见。

“真的假的?!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难道是点苍派或者昆仑派那些自诩正道的名门大派,终于看不下去沙蝎帮的所作所为,派出隐世不出的长老出手惩戒了?”另一个面色黝黑、手掌粗大的汉子插嘴问道,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不像……听说不是什么名门大派的路数。据有限的目击者拼凑出来的信息,是个独来独往的灰衣人,脸上始终戴着斗笠,看不清具体长相,神秘得紧。沙蝎帮后来派出去追捕的一位外堂长老,带着几十号好手,在一个路边茶棚撞上了正主,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刀疤汉子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同伴的胃口,看着他们急切的眼神,才带着一丝敬畏,压低声音道,“那长老连人家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不知道什么鬼神手段,直接吓破了苦胆,瘫软在地,站都站不起来,最后还是被手下搀扶着,连滚带爬地发了沙蝎帮最高级别的血色响箭求援!”

“灰衣斗笠……独行……武功深不可测……”瘦高个子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光芒,“莫非是近年来在西北道上声名鹊起、行踪诡秘、据说刀快得连影子都看不到的‘无影刀’?”

“难说……‘无影刀’虽然神秘,刀法也快,但似乎没听说过有这等……这等近乎妖法的震慑手段。”刀疤汉子摇了摇头,随即脸上露出更加凝重的神色,“不过不管他究竟是谁,敢这么毫不留情地、近乎羞辱般地扫沙蝎帮的面子,这梁子算是结大了,绝对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听说沙蝎帮帮主夏侯惊天已经彻底暴怒,亲自出马,带着帮中几乎所有的精锐高手,如同发疯的狼群一般,沿着东南方向一路追下来了!看那架势,是不抓住那灰衣人剥皮抽筋,绝不回头!”

李不言默默地端起面前那粗糙得拉手的陶杯,将其中辛辣灼喉的液体缓缓送入口中,感受着那股炽热的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带来的却是一种冰冷的清醒。心中对此早已洞若观火。沙蝎帮会有如此激烈、近乎倾巢而出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江湖帮派,赖以生存的便是脸面和实实在在的利益,丢了其中任何一样,都足以引发最疯狂的报复。不过,那位号称“毒手阎罗”、在西域叱咤风云多年的帮主夏侯惊天,竟然会为了此事不惜亲身追出西域老巢,这份决绝和由此带来的潜在威胁,倒是比他最初预想的要稍微棘手一些。此人能在那片龙蛇混杂、强者为尊的混乱之地称霸多年,其武功修为、狠辣手段与心机城府,定然都达到了一个极高的层次,绝非其子夏侯烈那等纨绔,或是那些普通长老可以比拟的。

就在他心念微转,评估着这位潜在强敌之时,另一桌,两个看似普通行商、穿着毫不起眼、洗得发白的灰布褂子、但眼神格外机警灵动、如同猎犬般不时用极其隐蔽的余光扫视四周环境的汉子的低语,又如同黑夜中细微的虫鸣,精准地飘入了他那远超常人的敏锐耳中。

“……消息最终确认了吗?‘货’真的往这个方向来了?”一个脸上带着些许浅淡麻子、面相看似憨厚朴实的汉子,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近乎气息流动的声音问道,嘴唇的动作微小到几乎看不见。

“八九不离十了。白草滩、驼铃驿,还有刚才前方茶棚那边我们布下的眼线,前后脚都传回了几乎完全一致的描述,灰衣,斗笠,独行,武功深不可测,行事风格……冷静得不像活人,也完全吻合。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货’,没错。”另一个下巴上有一颗显眼黑痣、眼神更为锐利的汉子,同样以极低的声音回应,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敲击着,似乎在传递着某种密码。

“上面是什么意思?是找机会尝试接触,摸清底细,还是……”麻脸汉子放在桌下的手,极其隐蔽地做了一个切割的手势,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静观其变。沉住气,切勿轻举妄动。”黑痣汉子微微摇了摇头,眼神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再次不动声色地扫过大堂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光线难以照及的阴影处,“别忘了,除了我们,‘影楼’那帮只存在于阴影里、如同跗骨之蛆的家伙,肯定也嗅着味儿盯上来了,说不定此刻就在某个角落里看着我们。我们的首要任务是确保‘货’的……完整性与其本身的安全,至少在他顺利抵达苗疆地界之前,不能出任何大的纰漏。到了那边,天高皇帝远,脱离了中原各方势力的直接视线和掣肘,我们再见机行事,主动权或许能更大一些。”

“明白。不过这‘货’的警觉性实在高得吓人,反跟踪和侦察能力极强,我们的人根本不敢跟得太近,几次试图靠近都差点被他那仿佛背后长眼般的直觉发现,只能像吊靴鬼一样,远远地吊着,勉强确定一个大致的行进方向,确保不跟丢就已经是极限了。”

李不言心中泛起一丝冰冷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冷笑。果然,如同预料的那样,自己早已成了多方势力眼中移动的肥肉,被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死死盯住。这“上面”、“影楼”,虽然称呼各异,透着神秘,但无疑都指向了中原那片权力与阴谋交织、深不见底的庞大网络。他们口中那讳莫如深、如同对待物品般的“货”,指的无疑就是他李不言本人,以及他怀中那份牵动了无数势力神经、引动无数贪婪的归墟海图。只是,这含糊其辞的“上面”究竟代表着朝廷的哪个隐秘部门?是传说中直属皇帝、监察天下、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内司”?还是某个手眼通天、势力盘根错节、隐藏在江湖水面之下的庞大组织?而那听起来就带着阴森之气的“影楼”,则更像是一个专精于暗杀、刺探与情报的、令人闻之色变的顶级杀手组织。这潭水,真是越来越浑,也越来越有趣了。

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如同老僧入定,古井无波,继续慢条斯理地自斟自饮,仿佛周围一切或明或暗的谈论、窥探与涌动的暗流,都与他这个角落里的灰衣客毫无关系。敌明我暗,这是他目前所能掌握的、为数不多的优势之一。眼下最重要、最紧迫的事情,是必须尽快、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进入苗疆地界。那片广袤、神秘、山高林密、瘴疠遍地、充斥着各种未知危险与机遇的土地,部族众多,各自为政,关系错综复杂,中原的律法和王化在那里影响力极其薄弱,对于急需隐藏行踪、摆脱追兵的他而言,无疑是比相对开阔、势力分布明确的中原更为理想的天然屏障和迂回空间。而且,从那里寻找通往南海那波涛诡谲的出海口,或许也会比从中原沿海那些被各大势力严密控制的港口要容易得多,变数也更多。

就在他心思电转,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般规划着下一步行动的具体路线与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细节之时,驿站门口那原本就昏暗的光线,忽然毫无征兆地再次一暗,仿佛被什么庞然大物瞬间吞噬了大部分光源,一股带着山林野性与蛮荒气息的压迫感随之弥漫开来。

又走进来三个人。

这三个人皆是男子,身形不算特别高大魁梧,但都如同黑铁铸就般精悍结实,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他们穿着色彩极其鲜艳夺目、以深邃靛蓝、明亮鹅黄和炽热火红色为主、用五彩丝线绣着繁复而充满异域风情的诡异鸟兽、狰狞图腾与奇花异草花纹的传统苗疆服饰,腰间各自挂着一柄弧度优美流畅、刀鞘上镶嵌着彩色石片和精致银饰、一看就绝非凡品的锋利弯刀。头上层层叠叠地缠着厚厚的、同样是色彩斑斓耀眼的布巾,皮肤是常年经受南方酷烈日光和潮湿风雨洗礼后形成的古铜色,油亮而健康。他们的眼神桀骜不驯,如同盘旋在山巅的鹰隼,带着一种仿佛天生就蔑视一切、尤其是看不起那些在他们看来软弱狡猾的汉人的野性与毫不掩饰的排外。他们这一进来,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低矮喧闹的大堂,顿时如同被投入了三块万年寒冰,温度骤降,瞬间安静了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不少汉人商旅和江湖客都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移开了目光,或者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于自己面前那粗糙的食物和劣质的酒水,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显然对这几个看起来就不好惹、而且手段往往诡异狠辣的苗人颇为忌惮,谁也不愿无故招惹这些地头蛇,引来杀身之祸。

三个苗人那如同淬了毒液的刀锋般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倨傲的目光,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略显拥挤、气味混浊的大堂,如同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似乎在寻找着符合他们身份地位的、最舒适的位置。最后,他们那三道冰冷而充满侵略性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如同发现了某种有趣的猎物般,齐刷刷地落在了大堂最角落、那个独自坐着、戴着宽檐斗笠、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与孤独气息的灰衣人身上。或许是因为那张桌子位置最偏僻、最不起眼,或许是因为李不言那过于沉静、近乎于“无”的姿态,反而强烈地引起了这些习惯于用最直接的力量展示和张扬跋扈来确认自身地位与权威的苗人的注意和……挑衅的欲望。为首一个脸上带着一道从左侧眉骨处开始,斜斜划过整个颧骨、直至耳根下方才止住的、如同蜈蚣般狰狞扭曲的暗红色刀疤的汉子,咧开他那厚实而带着伤疤的嘴唇,露出一个充满野性而残忍的笑容,两排牙齿因为长期咀嚼槟榔而被染得黑红相间,显得格外刺眼。他用生硬而带着浓重苗人口音、语法混乱的汉语,粗声粗气、充满侮辱性地说道:“喂!那个戴帽子的汉人小子!你这张桌子,我们黑苗三兄弟看上了,识相点,自己像条狗一样滚到别处去!这里,现在属于我们了!”

挑衅来得毫无缘由,直接而粗暴,充满了蛮横无理的压迫感,却又似乎在这种天高皇帝远、弱肉强食、力量即为规则的边陲地带,显得那么的理所当然,甚至成为一种常态。在这里,很多时候,赤裸裸的实力和毫不掩饰的蛮横,就是最简单、最有效的通行证和规矩,不需要任何复杂的理由和虚伪的客套。

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所吸引,带着各种复杂难言的情绪,齐刷刷地集中到了那个依旧如同磐石般安坐如山、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的灰衣斗笠客身上。那目光中,有对看似弱势一方下意识的、无力的同情;有对未知情况发展、充满猎奇心理的好奇与探究;也有唯恐天下不乱、期待着上演一场免费血腥热闹的、赤裸裸的幸灾乐祸。先前高谈阔论沙蝎帮的那几个江湖客,虽然对这几个苗人也并无好感,甚至带着敌意,但此刻也下意识地握紧了随身携带的兵刃,身体微微调整,肌肉绷紧,做好了随时应对可能爆发的混乱冲突,或是趁乱捞取些好处的准备。而那些本就胆小怕事的行商们则更是吓得魂不附体,纷纷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整个缩进桌子底下,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生怕哪怕一点点不经意的眼神接触,就会引火烧身,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李不言仿佛根本未曾听见那充满侮辱与驱赶意味的粗鲁言辞,甚至连一丝最微小的、诸如肌肉颤动或者呼吸变化的反应都欠奉,依旧维持着那亘古不变的沉静姿态,用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如同最精密机械般的手,端起了桌上那杯浑浊辛辣的土烧酒,缓缓地、如同进行某种仪式般,凑近被斗笠浓重阴影彻底覆盖的唇边。

那刀疤苗人见自己竟然被如此彻底地、近乎羞辱性地无视,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都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充血泛红,感觉在同伴和满堂被他视为弱者的汉人面前,威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和践踏。他怒哼一声,不再浪费任何口舌,眼中凶光暴涨,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大步流星地踏前,脚下木质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伸出那只布满厚厚老茧、无数细小伤疤、骨节粗大异常、蕴含着恐怖力量的右手,五指箕张,带着一股恶风,就要去猛掀李不言面前那张老旧不堪、油污厚重的木桌,打算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给这个不知死活、胆敢无视他的汉人小子一个永生难忘、甚至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惨痛教训:“妈的!耳朵里塞了牛毛吗?!老子让你滚!听见没有!”

就在他那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声、蕴含着足以将实木桌子拍得粉碎的恐怖力量的手掌,即将接触到那油腻桌沿的前一个刹那,李不言拿着酒杯的右手,那根修长、稳定、仿佛由玉石雕琢而成的食指,看似极其随意地、如同拂去眼前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般,云淡风轻地向外轻轻一弹。

动作轻微、优雅,幅度小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仿佛直接在人的耳膜深处、甚至是灵魂层面上拨动了一下的低沉震鸣,陡然在沉闷的空气中炸响!那声音不像是金铁交击,更不像骨骼碰撞,反而像是一种高度凝聚、高速震荡的内力气劲,瞬间压缩前方空气、又猛然释放所产生的、近乎实质的音爆!

刀疤苗人如遭史前巨兽的正面冲撞,不,更像是被一条无形无质、却快如闪电、蕴含着极致冰寒与破坏力的毒蛇,瞬间噬中了他手臂上的经脉要害!他整个人猛地剧烈一颤,如同癫痫发作,伸出的手臂僵硬地、极其诡异地定格在半空中,前进不得,后退不能。脸上那原本凶狠残暴的表情,瞬间被极致的、扭曲的痛苦和无法置信的、深入骨髓的惊骇所取代,额头上、脖颈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而起,豆大的冷汗瞬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中疯狂渗出,浸透了他色彩鲜艳的苗服。他踉跄着、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蹬蹬蹬”倒退了整整四五步,每一步都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裂纹的脚印,直到后背“砰”地一声重重撞在身后同伴那同样瞬间绷紧的身体上,被两人手忙脚乱、面色骇然地扶住,才勉强没有当场如同烂泥般摔倒在地。他感觉整条右臂,从指尖到肩胛骨,又酸又麻又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同时疯狂地扎刺、搅拌,又像是被某种诡异的力量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骼、筋络和气力,软绵绵、冷冰冰地垂落下来,如同一条死蛇,连抬起一丝一毫都变得无比困难,只剩下一种令人绝望的、深入骨髓的麻木与剧痛交织的怪异感觉。

另外两个苗人见状,先是齐齐一愣,脸上写满了茫然与错愕,似乎无法理解眼前这超乎常理的一幕。随即,无边的惊愕迅速被一种被冒犯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暴怒所取代!“仓啷!仓啷!”两声刺耳欲聋、带着杀气的金属摩擦声几乎不分先后地爆响!他们以极快的、近乎本能的反应速度,唰地抽出了腰间那寒光闪闪、弧度优美、却散发着致命气息的弯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竟然反射出一种蓝汪汪的、如同雨后毒蘑菇般艳丽而不祥的光泽,显然是在某种秘传的、极其歹毒的汁液中反复淬炼、浸泡过,绝对是见血封喉、沾之即死的可怕凶器!

“你敢动手?!找死!”两人用急促的苗语夹杂着生硬扭曲的汉语,厉声嘶吼道,眼神中的桀骜此刻已被赤裸裸的、如同野兽般的凶狠杀意所彻底充斥。他们一左一右,如同两只被彻底激怒、欲要择人而噬的丛林猎豹,弓起身子,刀尖微微颤动,闪烁着致命的寒芒,死死逼向依旧如同山岳般安坐的李不言,周身杀气弥漫,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其撕成碎片!

驿站内的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致,降到了绝对的冰点!剑拔弩张,杀机四溢,仿佛整个空间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易燃易爆物的火药桶,只需要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火星,就足以将这里彻底引爆,化作血腥的修罗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些胆小的商旅甚至已经面无人色,双腿发软,悄悄地挪动身体,试图寻找柱子、柜台或者其他任何可以充当掩体的东西,或者干脆就准备抱头鼠窜,逃离这即将被鲜血染红的是非之地。

李不言终于,缓缓地,将手中那杯自始至终都未曾饮尽一滴的酒杯,轻轻放回了斑驳的桌面,发出一声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嗒”声,在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他斗笠微微抬起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那双一直隐藏在深沉阴影下的、平静得如同万古不化的北极冰原般的目光,越过冰冷而充满杀意的空气,精准地、如同最精准的锁链,落在了那两个持刀逼来、面目狰狞的苗人脸上。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杀意,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但就在这极致到诡异的平静之下,却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万丈深海般沉重压抑、如同九幽吹出的寒风般刺骨锥心的、令人从灵魂最深处感到战栗、绝望与彻底无力抵抗的东西。

“苗疆的刀,”李不言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特的磁性,却仿佛拥有某种神奇的穿透力,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如同冰冷的铁珠砸落在每个人的心湖上,也深深烙印在那两个苗人的灵魂深处,“是用来守护家园宁静、斩除山林凶顽、对付真正入侵之敌的,不是用来在此地,凭借武力,欺凌看似弱小、与世无争的过路人的。”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得如同结了厚冰的湖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天地规则般的绝对力量,“我不想惹麻烦,但也不怕麻烦。如果你们执意要将不必要的麻烦,强行揽到自己身上,那么,我不介意,亲自帮你们掂量一下,你们手中这淬了毒的刀,是否真的……足够锋利,足够承载你们的傲慢。”

那两个原本气势汹汹、如同怒目金刚般的苗人,被他那平静得可怕的目光牢牢锁定,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沿着脊柱瞬间窜升至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被冻结!他们握刀的手,那经历了无数次厮杀、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刀尖那点寒光也随之晃动出凌乱的轨迹。他们行走于危机四伏的苗汉边境多年,经历过无数次血腥的部落冲突、山林搏杀,自认见过的狠角色、亡命徒数不胜数,但像眼前这样,仅仅凭借一个平静到令人发指的眼神,几句平淡得没有丝毫烟火气的话语,就让他们从心底最深处,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如同面对天灾般的巨大恐惧与深入骨髓的无力感的,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回!这种感觉,比独自面对山林中最凶猛、最狡猾的虎豹,比面对部族里那些掌握着神秘莫测巫术、能决定生死的大巫师,还要让人感到窒息和绝望!那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碾压,一种让人兴不起丝毫反抗念头的、源自灵魂本能的颤栗!

那刀疤苗人这时终于从那股诡异而剧烈的酸麻剧痛中稍微缓过一口气来,他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又惊又怒地看了一眼自己依旧软塌塌垂落、完全不听使唤的右臂,再看向李不言的眼神,已经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如同看待山鬼精怪般的极致恐惧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后怕。他咬着牙,强忍着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用急促而微弱的苗语对着两个同样面露骇然的同伴低吼道:“‘扎卡’!‘努木’!收刀!快!点子太硬!是硬茬子中的硬茬子!扎手!快走!” 他行走江湖多年,深知刚才那神鬼莫测、无形无质的一击,对方绝对是手下留情了,若真动起手来,他们这所谓的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苗三兄弟”,恐怕连给对方热身都不够,瞬间就会变成三具死状凄惨的冰冷尸体,甚至连怎么死的都弄不明白!

另外两个苗人听到大哥那带着惊惶的警告,虽然心有不甘,脸上肌肉因屈辱和愤怒而剧烈抽搐,但在李不言那平静如万古寒渊的目光注视下,那点不甘与愤怒迅速被更大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恐惧所淹没。他们狠狠地、带着刻骨铭心的屈辱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惧,瞪了李不言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神秘莫测、手段通天的灰衣斗笠客的形象,深深地、永久地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然后,他们悻悻地、极其不情愿地,伴随着“唰唰”两声,“影楼”地将那淬毒的、闪烁着不祥蓝光的弯刀收回镶嵌着银饰的刀鞘之中。三人不再有丝毫停留,甚至不敢再放一句狠话,互相搀扶着,带着一身的狼狈、剧痛与惊魂未定,脚步有些踉跄、慌乱地退出了这间令他们感到无比窒息和恐怖的驿站大堂,仿佛逃离噬人的魔窟。很快,外面传来了他们略显仓促地翻身上马、以及马蹄声如同丧家之犬般急促远去、迅速消失在南下道路方向的声响。

大堂内,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落针可闻的绝对寂静。

仿佛连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最强大的磁石吸引,带着各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聚焦在那个角落、那个依旧安坐如山、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让普通江湖客喋血当场、尸横五步的激烈冲突,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清风拂过山岗的灰衣斗笠客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极致敬畏、无法理解的震惊、以及一种面对未知强大存在时、发自本能的、深深的忌惮与恐惧。

弹指之间!未离座位!甚至连杯中劣酒都未曾洒落一滴!便如此轻描淡写地惊退了三名以凶悍顽强、睚眦必报和诡异毒刀闻名整个苗汉边境的黑苗战士!这份武功,这份深不可测、近乎妖法的实力,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惊人镇定,简直彻底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和想象的范畴!这哪里还是世俗意义上的武功?这分明已是近乎传说中摘叶飞花、皆可伤人、吐气成剑、御风而行的陆地神仙手段!

李不言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周围那些灼热、惊惧、探究的目光和死一般凝重的氛围,于他而言,不过是山间流淌的溪水,林中吹过的微风,引不起他心中丝毫的波澜。他再次伸出那稳定得可怕的手,为自己缓缓斟满了杯中那劣质却辛辣的土烧酒,仿佛那刺喉的液体是世间难得的琼浆玉液,继续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沉浸在自己那片唯有刀与寂寥的寂静世界里,与周围的喧嚣和恐惧隔绝开来。

他知道,眼前这一切,这看似激烈的冲突,仅仅只是漫长南下路途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是正式踏入那片更加神秘、更加危机四伏的苗疆地域之前,一次小小的、无足轻重的热身与警示。

真正的风浪,更大的危机,更多的明枪暗箭,更诡异的巫蛊之术,更复杂的势力纠缠,还在后头,在那片更加神秘、更加不可预测、充满了无数未知的南方群山与原始丛林深处,静静地等待着他。

望南驿,望的是南方的未知与机遇,望的,也是那即将扑面而来、汹涌澎湃、足以吞噬一切的、命运的惊涛骇浪。前方的路,注定了不会平坦,每一步,都可能踏在生与死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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