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三月,玄武湖畔的柳丝刚抽出嫩黄的芽,贡院街却早已是人声鼎沸。来自天下各州府的举子们背着行囊,怀揣着十年苦读的功名梦,摩肩接踵地涌向江南贡院——这里即将举行三年一度的春闱,而主持这场大典的,正是皇长孙朱允炆。
巡抚衙署的后园里,朱允炆正临窗研磨。案上摊着今年的科举章程,方孝孺和齐泰侍立一旁,看着他在“录取准则”一栏旁,用朱笔圈了个醒目的“廉”字。
“殿下,此次春闱,真要按您说的,侧重寒门士子?”齐泰忍不住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江南士族盘根错节,往年科举,上榜者十有七八非富即贵,若是骤然倾斜,怕是会引来不小的风波。
朱允炆放下笔,拿起一张荐卷,上面是应天府举子沈文彬的文章,辞藻华丽却空洞无物。他记得此人是沈家的旁支,自沈家被抄后,靠着几位江南乡绅的接济才凑够盘缠来京。
“空洞无物,徒有其表。”朱允炆将荐卷扔到一边,拿起另一张,“你看这篇,济南府举子王艮的文章,虽用词质朴,却句句切中时弊,论及‘均田税’时,竟能提出‘按亩定税,不欺贫弱’的法子,比那些士族子弟的空谈强多了。”
方孝孺凑近一看,连连点头:“王艮此人,臣也有所耳闻,家徒四壁,却在济南府学独占鳌头,是个难得的人才。只是……他出身寒微,朝中无人举荐,怕是难入主考官的眼。”
“所以才要我来主持。”朱允炆语气坚定,“父皇让我掌春闱,不是让我看谁的门第高,而是要看谁能为大明做事。江南士族垄断科举太久了,他们握着笔杆子,却忘了笔下该写的是百姓疾苦,不是自家的田产账簿。”
他转向齐泰:“传我的令,今年的考官,多选寒门出身的御史和地方学官,那些与江南士族往来密切的,一律不用。阅卷时,先糊去姓名籍贯,只看文章优劣,若敢徇私舞弊,按欺君之罪论处!”
齐泰心里一凛,这是要彻底打破科举的潜规则啊。他犹豫道:“殿下,周德兴、华云龙等老臣的子孙也在举子之中,若是……”
“不管是谁,一视同仁。”朱允炆打断他,眼神锐利,“周将军战功赫赫,但若他的子孙文章不行,照样不能上榜。科举是为国选材,不是给勋贵子弟开的后门。”
三日后,春闱正式开考。江南贡院的号舍里,举子们埋头疾书,墨香混杂着汗水的味道,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王艮坐在最角落的号舍,手里的毛笔磨得只剩半截,砚台里的墨也是用最便宜的松烟调的。他看着题目“论安邦之道”,眼前浮现出济南府那些因赋税过重而卖儿鬻女的农户,笔尖不由得颤抖起来。
“安邦之道,不在聚敛,而在富民……”他写下第一句,泪水忽然滴落在纸上,晕开一片墨迹。
而在另一间宽敞的号舍里,周德兴的孙子周显却对着题目发呆。他自幼锦衣玉食,哪里懂什么安邦之道?只记得父亲叮嘱过,主考官里有几位是周家的旧部,只要写得四平八稳,上榜不难。他东拼西凑,把平日里听来的几句“圣言”堆砌起来,不到半个时辰便停了笔,悠闲地嗑起了瓜子。
***放榜那日,贡院外的红墙下挤满了人。当王艮挤到榜前,在第三十二名的位置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反复揉着眼睛,确认那“王艮”二字没错,忽然放声大哭——从济南府徒步来南京的三个月,风餐露宿,忍饥挨饿,此刻终于有了回报。
人群里,周显看着榜上没有自己的名字,脸色铁青。他一把揪住旁边一位考官的衣袖:“我是周德兴的孙子!为何没有我的名字?你们是不是漏看了?”
考官是个寒门出身的御史,冷冷地甩开他的手:“榜单是朱允炆殿下亲审的,字字分明。你若不服,可去巡抚衙署申诉,只是别忘了带你的文章来,让殿下评评理。”
周显顿时哑火。他那篇文章,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
消息传到周府,周德兴正在擦拭当年朱元璋赐的宝刀。听闻孙子落榜,他猛地将刀拍在案上:“胡闹!落榜就落榜,撒什么野!”
儿子周骥不服气:“爹,那朱允炆分明是故意针对咱们!沈家被抄,周显落榜,他就是想削咱们勋贵的势!”
“住口!”周德兴怒斥,“殿下主持科举,秉公办事,有什么错?显儿那草包文章,本就不该上榜!你要是敢去找殿下闹事,休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
话虽如此,周德兴心里却也不是滋味。他知道,朱允炆这是在借科举向勋贵集团宣战——那些靠着父辈功勋混日子的子弟,以后怕是没那么容易出头了。
***巡抚衙署里,朱允炆看着新科进士的名册,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三十名寒门士子赫然在列,王艮更是被点为传胪,虽然名次不算太靠前,却已是寒门学子从未有过的荣耀。
“殿下,这是新科进士的谢恩帖。”黄子澄捧着一叠帖子进来,脸上带着忧色,“只是……周德兴、华云龙等老臣都没来,说是‘身体不适’。”
朱允炆不以为意:“不来便不来。我选的是能为百姓做事的官,不是能讨勋贵欢心的奴才。”他拿起王艮的谢恩帖,上面的字迹虽不工整,却透着一股真诚,“让王艮来见我。”
片刻后,王艮跟着内侍进来,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站在大堂中央,紧张得手心冒汗。
“王艮,”朱允炆温和地开口,“你的文章里说,济南府的赋税过重,可有具体例证?”
王艮定了定神,朗声道:“回殿下,济南府章丘县,有农户李老实,家有薄田三亩,去年因暴雨减产,却要缴纳原定赋税的八成,无奈之下,只得将女儿卖给大户为婢……”他一口气说了十几个案例,桩桩件件,都带着血泪。
朱允炆听得眉头紧锁,良久才道:“你说的这些,我会让人去查。朕任命你为章丘县知县,你敢不敢去?”
王艮一愣,随即跪倒在地,声音哽咽:“臣……臣敢!定不负殿下所托,让章丘县的百姓,不再卖儿鬻女!”
看着王艮离去的背影,方孝孺感慨道:“殿下此举,真是打破了门阀垄断官场的弊病。这些寒门士子,没有士族的掣肘,定能放开手脚做事。”
朱允炆却叹了口气:“难啊。他们根基太浅,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怕是躲不过去。”他对黄子澄道,“给新科进士每人发一本《官箴》,让他们记住,为官者,当以百姓为本,莫忘初心。”
***南京的勋贵圈子里,对春闱结果的不满却在发酵。华云龙的儿子华表在府中设宴,邀了周骥、丁德兴的孙子丁威等人,席间骂声不断。
“那王艮是什么东西?一个穷酸秀才,也配当知县?”丁威喝得满脸通红,“我看朱允炆就是故意的,想让那些泥腿子骑到咱们头上!”
周骥冷笑:“他这是在为自己铺路。用寒门士子打压咱们,等这些人成了他的心腹,这大明的天下,还有咱们勋贵的立足之地吗?”
“不行,咱们得给陛下递折子,弹劾他任人唯亲,排斥勋贵!”华表拍着桌子道。
众人纷纷附和,只有坐在角落里的康茂才之子康铎沉默不语。他今年也参加了春闱,虽未上榜,但自认文章确实不如王艮,觉得朱允炆并无不公。
“康兄,你怎么不说话?”周骥看向他,“难道你觉得那穷酸比你强?”
康铎放下酒杯,淡淡道:“文章好坏,自有公论。朱允炆殿下按才取士,没什么错。倒是咱们,与其在这里抱怨,不如好好教子弟读书,免得下次再落榜。”
这话让众人哑口无言,宴席不欢而散。
***乾清宫里,朱元璋看着周德兴、华云龙等人联名弹劾朱允炆的折子,又看了看新科进士的名册,忽然笑了。
“这小子,倒是敢干。”他对胡惟庸道,“一下子录取三十个寒门士子,这是要把江南士族和勋贵都得罪光啊。”
胡惟庸道:“陛下,勋贵们怨气很大,说朱允炆偏袒寒门,有失公允。江南士族更是扬言,要罢市抗议。”
“抗议?”朱元璋哼了一声,“他们敢!科举取士,本就该唯才是举,难道还能世世代代让他们垄断不成?”他拿起王艮的文章,“这个王艮,写得好!‘安邦之道,不在聚敛,而在富民’,这话,说到朕心坎里去了。”
胡惟庸试探着问:“那……勋贵们的折子?”
“留中不发。”朱元璋道,“让他们闹去。朕倒要看看,是那些只会啃老的勋贵子弟管用,还是这些从泥土里爬出来的寒门士子管用。”他对胡惟庸道,“传旨,嘉奖新科进士,各授官职,让他们即刻赴任,不得延误。”
旨意传出,新科进士们欢欣鼓舞,而勋贵和士族们则更加不满。南京城里,两派的对立愈发明显,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火药味,只待一个火星,便能引爆。
朱允炆站在巡抚衙署的楼上,望着贡院的方向。那里,王艮等寒门士子正整装待发,准备奔赴各地。他知道,这条路注定艰难,但他别无选择——要打破盘根错节的旧势力,要让大明的官场换一换风气,总得有人先迈出这一步。
“方孝孺,”他忽然道,“给云南的朱允熥写封信,告诉他,春闱已毕,新科进士皆有可用之才,若云南需要,可从其中挑选几位赴滇任职。”
方孝孺一愣:“殿下,您这是……”
“告诉他,这天下,不是靠刀枪就能治理的。”朱允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战,“得靠民心,靠人才,靠那些愿意为百姓做事的人。”
他知道,朱允熥看到这封信,定会暴怒。但他不在乎,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朱允炆的“文治”,不是空谈,而是要实实在在地改变这个国家。
江南贡院的红墙下,落榜的举子们渐渐散去,只有几个寒门士子的名字,被百姓们口口相传。王艮、李泰、张谦……这些曾经的穷秀才,即将踏上仕途,他们的命运,也将与大明的未来,紧紧连在一起。而这场看似平静的春闱,实则已是东宫暗流中,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